音乐是手术刀,也是药
医生宋宜川穿着白大褂,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话筒。患者小李也坐在轮椅上,手里也拿着话筒。歌词在显示器上滑过,小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微弱,涩涩的,字句都很难连到一起。每句唱完,声调都不可控地低下去,然后重新吸气,重新开始,说呓语似的把歌词吐出来。
“气再拖长一点,很好,声音往外推,没错……”话筒里不时冒出宋宜川的声音,到音调高、节奏快的地方,他就小声带唱几句。3分多钟后,一曲《女儿情》唱完,耗费小李不少力气。
“给自己打多少分?”宋宜川问。女孩缓缓地举起右臂,舒展开蜷曲的手指,示意50分。
“太谦虚了,怎么也得70分,进步很快!”宋宜川说,就在一周前,小李还需要跟着原唱才能哼完一首歌。
在辽宁读大二的小李和朋友去酒吧玩,没想到楼梯栏杆突然折断,小李摔了下去,撞到头部导致昏迷。后来,她被医生诊断为脑损伤,并在短期内影响到了记忆。
在医生的建议下,处于康复期的小李被送进宋宜川所在的音乐治疗中心。这是整家医院里唯一没有医疗器械的治疗室,取而代之的是点歌机、调音台、吉他和电子琴。音乐治疗中心的患者主要有两类:患有脑血管病的和脊椎受伤的。宋宜川是学音乐出身的,主要负责声乐呼吸训练。他的患者没有完全丧失语言能力,但在患病后出现气力不足、声带损伤等症状,甚至没办法咳嗽、吐痰。宋宜川的工作是,通过呼吸练习增加患者膈肌的力量,再通过声乐演唱中对膈肌的应用,逐渐恢复患者的语感、音量等。
熟悉的歌曲唤起了小李的一部分记忆,通过两个月的音乐治疗后,她逐渐能想起事发当晚的情形,更久远的人和事也渐渐可以记起来了。
治疗的第一个患者是自己
2007年,宋宜川在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读大三,那年夏天,他寻着一则招募群众演员的广告去应聘,刚进房间,门就被反锁,意识到被骗后,宋宜川从4楼逃跑,失足摔伤。
这导致他胸部以下瘫痪,从那一年开始,宋宜川坐在了轮椅上。
他当时22岁,更早的日子里,他到北京读艺校、考大学,希望成为歌手。对音乐的喜爱从童年时就开始萌芽,音乐梦想在大学阶段似乎变得触手可及,他接受专业训练,还在课余时间参加演出、到酒吧驻唱,直到渐渐清晰的人生蓝图被意外撕破。
手术后,宋宜川失去了行走能力,说话时,气力也严重不足。打算唱一辈子歌的男孩“突然觉得自己完蛋了”。
抑郁了几个月,因为不甘心,他开始练发声。气沉丹田,沉不下去,就一次次练;原来轻轻松松就能唱完的曲子,现在他坐在轮椅上要喘无数口气才能唱下来。好在有专业基础,膈肌的力量慢慢恢复了,大概用了两年时间,宋宜川基本找回了“原来唱歌时的状态”。
后来,宋宜川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靠帮别人录唱片养活自己。2013年,一个来自河南的母亲推着脊椎受伤的儿子找到他。轮椅上的男孩大学刚毕业,头倚在椅背上,打招呼时的一句“宋老师”,沙哑,有气无力,症状和几年前的宋宜川一样。
宋宜川用自己摸索出的方法幫男孩制订了呼吸训练计划,几个月后,男孩的发声有了好转,后来,还曾和宋宜川参加过公益演出。口耳相传,越来越多的人找到宋宜川,那几年间,他先后“接诊”过20多名患者。
2016年,中国康复研究中心的音乐治疗中心成立。宋宜川得知消息后投了简历,从那时起,他正式成了一名音乐治疗师。
“我要说声谢谢你,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如今,宋宜川和他的轮椅每天早上8点准时出现在医院里,最忙的时候,一天要接诊10多名患者。
每个患者的情况都不同,治疗方案也各不相同。乐感好的直接开始唱歌,乐感差的则要从诗歌朗诵开始练习;为老年人选择《兰花草》,为年轻人选择《下个路口见》;刚接受治疗的,从节奏舒缓、歌词少的曲子开始,恢复较好的,则要换更快的旋律……
患者们经历过的,宋宜川也都经历过,感同身受让他多了一份被信任的基础。
一年前,26岁的公务员吴美丽在一场车祸中受伤,昏迷几个月后醒来,由于声带闭合不全,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疤痕攀爬到脸上,她近乎被毁容。
宋宜川第一次见到吴美丽时,正是她的情绪低谷期,她坐在治疗室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宋宜川没多说什么,拿起话筒开始给她唱歌,一首接一首,一直唱到她跟着旋律哼唱起来。
那天,吴美丽掏出手机,让宋宜川听她以前唱过的歌,声音细腻轻柔。宋宜川答应她,帮她恢复原来的声音。
事实上,那是宋宜川第一次接诊声带闭合有问题的患者。
“如果你是幼儿园老师,你要怎么对小朋友说话啊?”宋宜川用最容易被理解的办法,带吴美丽一起学小朋友的声音,口型和发声位置一点点得以纠正,声音也跟着一点点恢复。
吴美丽的音乐基础很好,加上训练努力,不到一年时间,她的声带大体恢复,“从听上去像50多岁的人发出的声音,回到了20多岁的人发出的声音”,而且能流畅清晰地唱完一首歌。一次节日期间,宋宜川带她去了自己的工作室,在录音棚里,两人合唱了《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歌曲制作完成那天,旋律刚结束,那个在遭遇车祸受伤时都没哭过的女孩,突然泪流满面。
很长一段时间里,音乐治疗始终和“小众”“边缘”等词连在一起。
音乐治疗中心刚成立时,宋宜川常要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工作内容。即便是在医疗领域内,人们对音乐康复的认知也很少,他不止一次听到医院的同事惊讶地说:“我还以为就是让病人去你那里听听音乐、放松放松呢。”
宋宜川说,如今,随着“康复”概念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认可,人们对“音乐康复治疗”也慢慢有了基本的认知。
在成为音乐治疗师的几年里,宋宜川接诊过数百名患者,年纪最大的已至耄耋之年,最小的只有六七岁。在进入康复中心之前,他们是老板、政商名流、打工者、学生……灾难突如其来,他们的社会身份标签被抹掉,一概变成穿着病号服的“患者”。
音乐治疗中心,是其中一部分人康复过程中的一站。在那些以歌为药的日子里,他们慢慢学会了发声、交谈,心理上的变化也潜移默化地发生,从最初的悲怆、绝望,到慢慢恢复自信,重新接纳自己。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