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里尔留学已经半个多月了。
我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一个小柜子和一个洗手池。但是房间有扇大大的窗户。在一个睡不着的晚上,我打开满是雾气的窗户,看到天空中全是星星。
路易斯说他很喜欢里尔,但是长久住在里尔总是会经历长长的夜晚,还有凌厉的冬天。他说,有时候他会觉得,那些没有星星的夜晚就像注视着我们的黑色眼睛,而我们则是遥远而沉默的对话者。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黑夜凝视着我们,就像虚无凝视着虚无。
其实对我而言,填充漫长的白天和夜晚并不算太艰难,比较艰难的是一个人吃饭。
我读到过这样一句话:“生活在城市里的我们像是被锁在自己壳中的牡蛎。”颇有点消沉的意味,但是下一句“我们每个人都在抚育自己的珍珠”,好像又一把将人从深夜的边缘拉进光明之中了。
珍珠我不知道,但是我随时准备安抚我空空如也的肚子。
在过于漫长的白天,抵抗饥饿可以依靠冲进生活中的一件又一件不靠谱的事情。但是在夜里,我只能读读普鲁斯特,他说:“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颚,我顿时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凡脱俗,却不知因为什么。”
要不然就自欺欺人地瞟一眼《山家清供》:“遇雪天,得一兔。无庖人可制。师云:‘山间只有薄批,酒酱椒料沃之,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宜各以汁供。”以求达到望梅止渴的作用。
虽然大脑可以自我催眠,但是肚子不行。唯一的选择只有飞奔下床,走到厨房里,和做三明治的美国妹妹尴尬地对视一笑。
虽然分明记得晚饭时分她在吃沙拉,且只放了一片薄薄的火腿,并郑重地说:“我要生活得更健康,所以我只吃一点肉就好了。”
但是现在比起嘲笑她,我更想念的是袁枚笔下的火腿:“其香隔户便至,甘鲜异常。”还有精多肥少的法国火腿,白色脂肪犹如大理石花纹,在我脑海中释放着诱惑。可它们都像天边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毫无用处。
没办法,有啥算啥。奶油、黄油、芝士、奶酪通通拿出来。
烧水壶在咕嘟作响,意面在锅里翻滚。
蘑菇切片,小番茄一切两半,熏肉末罐头打开,切一块黄油,一股脑儿丢进锅里。水烧开后,倒进早就整装待发的锅里,放一个鸡蛋进去,设5分钟的闹铃。转身把意面从锅里捞出来,沥去水分之后,重新倒回锅里,把奶油倒进去。
将早在一旁吱吱作响的煎锅熄火,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旋转,让里面的配料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那个孤独的孩子一样,把全部的热情聚集起来,毫无准备,一头栽进自己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
闹钟响起的瞬间,把鸡蛋捞出来,放在水龙头下冲半分钟,直到这颗滚烫的心冷却下来。
而我,得到一颗漂亮美味的溏心蛋。
如果连溏心蛋都学会做了,还怕什么四海为家呢?
接下来略等片刻,等汤汁稍微收浓,立刻找出一个大碗,把意面倒进去。
最后,煞有介事地把溏心蛋放在最顶端,让流下来的蛋黄浸染每一根面条。
如果我人生的任何时候有同样忙中有序、紧锣密鼓却不露一点破绽的能力,我肯定会比现在优秀很多。
然后就是沉寂的10分鐘,世界里除了脂肪、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的冲击别无一物,精神上达到了空明的极乐境界。
醇厚的奶油是血液,半月形的蘑菇是眼睛,半凝固的蛋白是雪肌,半焦的小番茄则是红唇玉齿。
它们是读不出来的诗行。
那个夜晚我不想看星星,只想注视着这一碗被奶酪缠绕、奶油浸染、熏肉点缀的丑意面。这碗卖相一言难尽的意面,大概就是司汤达说的“萨尔茨堡的树枝”吧。原本平凡的东西,只因我的爱而镀上了一层光。
被食物治愈的瞬间,让人顿悟到食物也许就是黑夜的反面吧。
仅仅是对温暖食物的幻想就足以让我抵御窗外的寒冷,还有里尔漫长的夜晚。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像路易斯一样,说出“深夜凝视着我们”这种深沉的话语,也注定无法成为一个深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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