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的罪恶和正义都不够纯粹,所以痛苦。——题记
墓碑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衬衫和洗得发白的校服裙。衬衫上的扣子一直扣到了领口处,看起来温婉而压抑。不知为何,白衬衫上有一抹未洗干净的浅红色,不扎眼,但看起来总有些令人不舒服。
这是我离开的第10年,墓园里9年前栽下的梧桐树早已亭亭如盖。墓碑上的灰尘簌簌地落下,蜘蛛结网,联结着低矮的树和稀疏的草。我照片的颜色尚未被时光抹去,衬衫还是那么白,笑容比未离开时灿烂百倍。
阴沉沉的天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不紧也不慢,不疏也不密,滴滴答答,抽丝似的。
起风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阴沉沉的云层遮挡着半个太阳,街上没几个人,只有一条黄狗在街边搔痒。我一个人走了很长的路,走回了家。
我的爸爸妈妈早已有了另外一个女儿,取名叫欢欢。她的脸略微有些婴儿肥,笑起来有两个酒窩,有些像我。妈妈让她一天练一个小时的琴,她边弹边哭,手胡乱地按着和弦。我真的想帮她纠正错误的指法,但是只能在一旁看着她因为抽泣而一耸一耸的肩膀。她刚刚编好的辫子随着抽泣一抖一抖的,让我不禁联想到某种受惊的鸟雀。
早上妹妹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妈妈,学校里的同学都说我曾经有个姐姐。”妈妈愣住了,低下了头。她整了整妹妹雪白衬衫的衣领,云淡风轻地回答:“哪里的事,净听你们班同学胡编。”
偶尔我的妈妈也会想起,我以前也是这样坐在板凳上让她为我梳头,感受她灵巧的指尖在我发际穿梭。
在我离开的第10年,客厅墙上原来的合影被爸妈和妹妹的全家福照片取而代之。
10年来我一直渴望瀑布的水能逆流而上,子弹可以退回枪膛,蒲公英种子能再度飘回,聚成伞的模样……
可是我被悄悄带离了这个世界,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落向西方。可是后来,南山的风吹散了谷堆,北海的水淹没了墓碑。
我跟在妹妹后面回到我原来的学校,沿途小区门口的杂货铺早已被生鲜超市所代替,市场门口的摊贩也不见了,整整齐齐地停着一排小轿车。那一溜儿卖早餐的爱心帮帮车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无人超市……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之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际,就已让物换星移。
当然我的同学早就毕业了。幸运的是,我正巧碰上了他们的同学聚会,不知是谁提议的要回小学来看看。我趁机飘过去把教室里的人挨个儿打量了一番。那个留着刺猬头、经常讲笑话给我听的小恺,谁能想到现在变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那个总是扯着嗓子收作业的小队长方方,留了齐腰长发,穿起了长裙,涂上了口红;谁又能想到那个清汤挂面似的晗晗,烫了一个令谁也认不出她的锡纸烫!
在场的都是成功人士,人生履历洁白干净。他们如今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不在意别的什么。
我在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同学之间穿行,好奇地挨个儿打量他们,听他们笑着回忆当年谁上课偷偷地在底下传小纸条,谁和数学老师为了一道题的答案杠得脸红脖子粗,谁总是坐家里的私家车来上学……他们还说了很多遥远的东西,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家庭,他们的未来——关于这些东西,10岁的我也曾懵懵懂懂地幻想过。
他们的话题很快扯远了。20岁的人调侃当年的自己给某某塞过一封情书,说起10年前自己对班上的谁曾有过的一点点心动——在少不更事、青涩懵懂的时代。
气氛陡然热闹起来。“你才不喜欢我呢!”方方“噔噔噔”径直朝小恺奔过去,涨红着脸冲他嚷嚷道,“你上课总盯着欣欣看,因为她总是把她的餐巾纸借给你!”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起了什么,夸张的表情陡然凝固,作势打人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垂下。
我抬头看他们每一个人,看自己衬衣衣摆上那一抹红色,然后用手指轻轻摩挲。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尽力将它擦去,可是它一直存在,如影随形。
他们很快又说起了其他话题,我游荡回妹妹的教室。教室里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在讲一篇童话,她教导孩子们不听话的小孩会被巫婆抓走,善良的人会有好的结局,好人会有好报,天道定会酬勤。她微笑着说:“孩子们,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勤恳努力的好人。”她轻轻地抚摸着无名指上崭新的婚戒。
我不曾长大过,不曾验证课本里的那些美好的渴盼。
这是我离开的第10年,我依旧穿着洗不干净的白衬衣游荡在人间。
这是我离开的第10年,我原本应当20岁,却依然只有10岁。
我在最美好的10岁离开,使所有人想起我时都觉得我还是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没有痛苦,没有衣摆上洗不掉的脏污的红颜色,没有那双从地狱伸来的手。
放学铃响了起来,妹妹和她的朋友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跑了出去,她的脸因为快乐而红扑扑的,马上就要放学了。
我慢慢地随着她们走出了校门,风把我的裙子吹了起来。它穿过我洗不干净的白衬衫,吹向一切照旧又欣欣向荣的人间。
这是我离开的第10年,人间熙熙攘攘,车马如流,皆是过客。
我归来,仍是少年。
后记:
之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14岁男孩杀害10岁女童的事件,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于是我以女孩10年后魂归家乡的视角写下了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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