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女孩来说,十二三岁应该是“美”这个意识的萌芽期。那时候我上初中,却一直不敢开口大笑,因为我的牙齿。
我的两颗门牙之间,有一条过于宽大的缝隙。上初中的时候,这件事情几乎成为我的一个心病,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期盼着——希望第二天早上起来这个缝隙可以消失。
我的父母对“美”这件事情毫不在意,当我尝试去倾诉这件事情带给我的痛苦时,他们却觉得可笑,觉得我在小题大做:“不就是一条缝吗?没关系的。”“你把它当成你的特色就可以了。”“只要学习好,谁会在意你牙齿之间的缝隙?”
我上初三的时候,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生有了朦朦胧胧的好感,于是自卑的感觉更加明显。对别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如果对方看向我,我就会想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我丑陋的牙齿。
反正那个年纪,也确实是想得多的年纪。走在街上,看到一些饭店贴出来的招聘广告里写着“五官端正”时,我便会在心里懊恼一番,觉得自己长大以后去找工作面试,连最基本的招聘要求都达不到——牙齿算不算五官?好像不算,又好像算。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是非常理解,为什么成年人会喜欢歌颂青春,影视作品也会拍“我的中学时代”,好像很多人都觉得那个时期是无忧无虑的,有着玫瑰一样的色彩。我却不是这样认为的。
牙齿间的缝隙是我最大的心病。但除了它,我的生活中还有很多别的“大怪兽”。
比如每一次的数学考试。我的数学成绩总是很差,学校门口的打印店里,可以打印每一次月考的成绩,五毛钱一张。除了希望我的牙齿变得整齐的愿望之外,我那时候还有一个阴暗的心愿,希望那家打印店能够倒闭,或者干脆失火,这样就没有人会看到我惨不忍睹的数学成绩了。
还有我额头上忽然冒出来的痘痘,我的又粗又硬还是自来卷的头发,而且我12岁的时候身高就长到了171厘米。天啊,那个时候真是让我绝望。
中考我考得还不错,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但和那个我对其有好感的男生,不在一个学校。
那个我有好感的男生,肯定是不会喜欢我的,什么人才会喜欢我呢?我想象不出来。我上初中时也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女生朋友,我觉得她们都很好看——娇小的身躯,柔顺的长发,每个人的牙齿都是整整齐齐的。我在她们中扮演的經常是一个“傻大姐”的角色。
不在一个学校之后,我给那个男生写过几次信,还去他所在的学校给他送过几次早餐——我看偶像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女主角最终用这种笨拙的方法打动了男主角。
但最终我做的这些努力都石沉大海了,我想想,也对,哪有男生会喜欢一个门牙之间有一条宽缝的女生呢?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躲在家中,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每天一本接一本地读小说,从琼瑶读到勃朗特三姐妹。唉,多让人伤心,小说里面竟然没有一个牙齿有缺陷的女主角。
高中时期,我过得开心了一些。因为在新的班级里,我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弯弯在很多地方都和我很像,她也有着170厘米的身高,说不上胖,但在那个年纪,女孩子看起来好像都是胖胖的,因此,我和她都显得高高大大的。她也长青春痘,也有不那么好的数学成绩。
但和我不一样的是,弯弯比我开心很多。
她好像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总能想到一些搞笑的事情,每一次班里换座位的时候,我都期盼着能够和她坐在一起。我们俩坐在一起,经常能笑趴在桌子上。
渐渐地我也变得开朗了一些。
当然,我也会向弯弯吐苦水,向她倾诉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因为自尊心作祟,“觉得自己很丑”这句话当然是说不出来的,但我会和她抱怨自己那失败的喜欢和父母不够理解自己的苦闷。我们读高中的时候,正是郭敬明、安妮宝贝、落落等青春文学作家风靡校园的时候,我读他们写的句子,读得心有戚戚,觉得每一句讲青春的忧愁都是在说我自己。
弯弯总是笑我太敏感、想太多。
上高二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爸妈觉得我是个大姑娘了,该注意形象了。一天放学回到家,他们主动问我,要不要去矫正牙齿。
还是刚刚进入21世纪的那几年,互联网在偏僻小县城还没有普及,因此,我之前从未想过不整齐的牙齿是可以矫正的。去医院的前一晚,我失眠了。在我的想象中,我跳过了自己戴着牙套的情节,直接想象的,是拆掉牙套之后自己的样子。多好啊,我在心里雀跃、欢呼,我的牙齿马上就能像其他女孩子的一样了。
现在想想,我对那一年的“牙套生涯”已经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了,可能也是因为到了高三,不管平日里多么吊儿郎当的人,都开始变得努力和认真起来了。我第一天戴着牙套去教室的时候很紧张,生怕自己会成为大家瞩目的对象,可一天下来,发现根本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我的牙套,而即便注意到了的人,也完全没有在意。
我放下心来。
有一次,弯弯回老家,从老家带来一些麦芽糖之类的小吃。课间,她把小吃分给我,我刚吃了几口,惨剧便发生了——麦芽糖粘住了我嘴里的钢丝牙套,我的牙套硬生生被扯了下来。
当时的我又尴尬又窘迫,弯弯却在一旁笑得特别开心,把我气坏了。没等放学,我就溜到医院里找医生给我重新装好牙套。
那是我最后一次吃麦芽糖。
我戴着那副金属牙套度过了我的高三。那时因为有了一个简单的目标,所以多愁善感的情绪少了很多,那个我暗自喜欢的男生,听说在高二时就退学参军了。在我们那样的县城里,退学参军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觉得很伤心,再想想自己的人生,顿觉一片灰暗,找不到一点光亮。
那天晚上放学之后,我和弯弯坐在学校的操场上,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说着自己的心事,也畅想着高考之后的生活。我说等高考结束,我爸会带我去北京玩,那时候我的牙套应该就可以摘掉了,我要拍一些好看的照片。
牙套可以摘掉和高考结束一样,好像都是能够带给我新生活的事情。
那个晚上,坐在我身旁的弯弯突然哭了起来,不是那种低声抽泣,而是放声痛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弯弯哭,在我眼中,她永远都是开开心心的,似乎从来没有什么烦恼。
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与我的烦恼截然不同的烦恼,带给我的震撼非常大。弯弯家在农村,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差,有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哥哥,还有一个姐姐,是聋哑人。她妈妈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她的爸爸在她13岁那年就去世了,当时她爸爸在上海的建筑工地上打工,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意外离世的。
那是弯弯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上海,以前上海在她的想象中,是那么繁华、那么遥远的一个城市。可没想到第一次去,就是去处理至亲的后事。啊,我的十三四岁,人生中最大的烦恼,居然是两颗牙齿中间的缝隙——只是一条缝隙而已。
我的牙齿后来又出过其他的问题,比如虽然取掉了牙套,但效果并不是很理想。牙套摘下来之后,通常还需要戴一段时间保持器,但我去读大学的时候,不小心将保持器弄丢了,一周之后才有空回家去补,影响了矫正效果,缝隙又宽了一些。
后来为了对付那两颗门牙,我索性去安了两颗烤瓷牙。烤瓷牙戴了几年,和牙龈的连接处有些发黑了,我又去医院,换成了两颗全瓷牙。
其实这也不是多么难的事情,总能想办法解决的——门牙之间有缝隙,真的是件小事情,戴个牙套就能够矫正过来。如果觉得金属牙套很难适应,现在还可以戴隐形牙套。
弯弯大学毕业后坚持留在省会城市。她靠借钱度过了刚毕业没有收入的那几个月,后来工作慢慢进入正轨,虽然也常昼夜颠倒,加班出差,但总归是有了安全感。
昨天凌晨收到她发给我的消息,说她刚拍完婚纱照,准备明年结婚。
十三四岁的我为了牙齿间的缝隙而发愁到失眠的时候,总觉得未来是很遥远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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