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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水中学的“自白”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20061
何焰

  

  

  

  衡水中学,在教育界、媒体圈、家长群体,甚至与它毫无关系的社会大众当中,都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说起衡水中学,有人热情仰慕,有人激烈批评,也有人面无表情。每年的高考季,它都会被提起。

  然而人们并不真正了解它,大多数的议论者,对它都没有直接、客观的认识,依据的多是二手信息,或者类似“高考誓师”这样有限的画面。与其说人们是在议论一所学校,不如说是在表达各自的教育价值观。衡水中学对很多人而言,仍然神秘,甚至未知。

  2020年6月,一部名为《衡水中学》的纪录片,或将叩开这扇神秘的大门。向健,这个长期把镜头对准教育领域的央视纪录片导演,已经完成了对衡水中学“全方位、无死角”的拍摄。

  许多人的看法可能会因之而改变,向健的看法就已被局部改写。

进入



  北京——衡水,向健在两地之间频繁往返,到2019年10月,已经整整4年。

  最开始,他每半个月一次,跟着一群家长和学生坐上火车,从北京东站出发,拍摄纪录片《开往衡水的列车》。

  在快速行驶的Y512次列车上,坐着的是一群“小候鸟”。他们背着书包,在两座城市之间来来回回,目的是考上衡水中学。

  镜头下的孩子们,最小的6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最大的读初三,正准备中考。他们的父母在北京工作,但没有北京户口,所以寄希望于孩子自己争气,通过衡水中学,再考回北京來。一个比喻在家长之间流传——衡水中学是平民子弟的“重点大学保险箱”。

  它从20多年前的一所“野鸡学校”,到如今广为国人所知,原因无非两点:一是高升学率,连续多年一本升学率在90%以上,每年约有200人考入清华和北大;二是半军事化的管理,纪律严、校门紧,被外界称为“高考工厂”。

  拍《开往衡水的列车》时,向健没有联系过衡水中学。因为他没有拍摄需求,也知道没有媒体可以轻易进入这所学校。

  直到2018年9月,向健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你来都来了,要不干脆帮我们拍衡水中学吧?”

  电话那头是衡水市委宣传部部长马福华。

  小城衡水计划在全国打响“教育名城”的称号,衡水中学也想在形象上“翻身”,不愿意再被叫作“高考工厂”。

  一个月后,向健的另一部纪录片《衡水中学》开机。一开机,他就和校长郗会锁吵了一架:“不可能拍成一部90分钟的宣传片吧!”

  磨合一年,拍摄工作基本完成。2020年6月,这所神秘的中学将第一次登上大银幕,等待新的评判。

反差



  衡水中学在全国范围内所引发的争议人尽皆知,毋庸赘述。

  只有一个地方听不到批评之声——衡水。一进入衡水市的地界,谤声就如泥牛入海,瞬间消失了。

  无论本地的出租车司机、豆腐店的老板、酒店打扫卫生的阿姨,还是随口问路的陌生人,说起衡水中学,都表现得很尊敬,甚至对衡水中学的外围信息十分了解。

  衡水中学的地理位置、放假规律、趣闻轶事、高考成绩,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能和记者聊上一会儿。

  其中有一位父亲,他的孩子从衡水中学考上一所三本院校——算是衡中毕业生里的极少数。他告诉记者:“我还是羡慕衡中,仰慕衡中,我的孩子让衡中丢脸了,对不起衡中。”

  在这座河北小城里,衡水中学是最大的“明星”,没有“之一”。

  出了衡水,便是另一番光景。它通常被看作一个“铁栏杆”,围住了一群“考试机器”。里面的人为了高考,放弃了“做人的尊严”。

  “不人道”的严格纪律,和近乎“变态”的激励手段,把一大批青春期的孩子教育得整齐划一、拼命学习。大家前胸贴后背地跑操,边跑边喊“我要考清华”“我要上北大”,没有时间好好吃饭,每一天都在试卷的海洋里泡着,把学习成绩当成唯一的目标……

  撕裂一直存在。外界是赞是贬,取决于评论者获得的信息种类和立意。

  过去关于衡水中学的报道,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记者们的“突围”成果,另一种是学校的自我宣传。

  第一种,新闻报道,无论是采写的方式还是呈现的结果,都常常令人感到沮丧。因为每一个前往衡水中学采访的记者都像在打一场“攻城战”,自从“高考流水线”的称号广为人知之后,这所学校对媒体的感觉可谓杯弓蛇影。记者连吃闭门羹,被搪塞、被堵截是常事。校领导一般是缺席的,记者也无法在校园内自由活动,所以最后得到的往往还是观点,而不是事实。

  第二种,校方的“宣传”,大致上只能影响那些本就欢迎它的人。官方网站、微信公众号、广播电台等,宣传方式多样。2019年10月,衡水中学还开办了自己的电视台,但它的受众群体始终十分有限,不是学生就是家长。“误解”无法因此而冰释。

  没有人乐于一直被“误解”。当学校筑起高墙,墙内墙外两种声音各说各话,反差日益增大之时,校方也难免焦虑。

  纪录片《衡水中学》,是在模糊的新闻与片面的宣传之外的第三条道路,这是衡水中学敞开心扉来一场“自白”的机会。

  

亲历



  自白不等于宣传,倘若电影不能中立,则它根本不必存在。对此,向健是清楚的。

  一开始双方是“拧巴”的,衡水中学仍然希望拍成一部宣传片,向健不同意。学校要求和攝制组每周开一次碰头会,商量拍什么、怎么拍,掌控方向的意图很明显,最后校长郗会锁和向健吵了一架。

  向健总会在操场上碰到郗会锁。他像之前的历任校长一样,每天坚持和学生一样的作息:春夏秋冬,5:40起床,陪着学生跑操。高一学生远足40千米的活动持续了22年,郗会锁今年50岁,坚持跟着走完全程。

  向健跟车拍摄,一天下来也十分疲惫。他说:“衡中的校长真辛苦。”郗会锁说:“你们不也是一样辛苦吗?从北京来衡水待了4年。”

  拍电影的人,也像身在电影中。这样的对话在情节里往往就是转折的开始,双方心里一软,就发现对方其实挺不错。它像酒一样,催化心灵。相互理解后,信任就建立了。

  甚至后来向健需要拍宿舍生活,校方很快就同意他们与学生同住,只是叮嘱他:“小点声,不要影响学生。”

  “全方位、无死角”的目标,拍摄一年,庶几达成。

  电影是从2019年高考倒计时200天的时候开始切入的,拍摄了一个毕业班的故事。摄像机架在那里,看着学生们备战高考、进入考场、拿到通知书、走进大学,而衡水中学的高三毕业班,又迎来一群新的稚嫩面孔。一个轮回,重新开始。

  长时间的注视,让向健的心态发生了转变。

  一开始,他心想:这帮孩子灰头土脸的,只知道读书,以后到社会上怎么混啊?然而长期浸淫于校园,他很快发现了另一面:衡水中学的学生活动太多了。

  学校每年都有100多项活动,其中数十项是精品活动。包括高一的远足、高二的成人礼、高三的百日誓师。学校里有心理剧社、联合国辩论大会,还有学生自己拍摄的微电影,几乎每一个半月就会有一次大型的讲座,演讲人包括奥运冠军、名校教授、企业家,以及知名校友等。

  “应试”的穹顶之下是“教育”。衡水中学显然并不只是“流水线”,但也无法自称是素质教育的乐园。但它确实凭借惊人的高考成绩,慢慢变成了一个平台,聚集了非常多好的资源。这里的高考考生能进入顶尖高校,特长生能在世界级的比赛中拿冠军。

  在高考查分当天,向健的镜头对准了一个学生——孙熙杰,他的目标是河北省文科状元。分数出来了,669分,全省排名40多位,孙熙杰有些沮丧。

  时间差不多了,他问:“叔叔,您拍完了吗?”向健说:“拍完啦!”孙熙杰说:“那叔叔再见,我要去学习了!”

  他又回到了书桌旁。此时,高考已经结束,分数已经出炉。

  2019年的暑假,孙熙杰自学了编程技术、《新概念英语4》,也开始和朋友一起打游戏。什么都不干的时间,也有十几天。

  “短暂的学习令人疲倦,但终生的学习不是负担。”向健说,衡水中学流行一个理论,叫“大考试观”。意思是人生就是一场考试,要学生们提起精神,终生学习,随时应对。

  18岁的孙熙杰不太同意:“说人生就是一场考试,有些狭隘。你不要觉得我矫情,学习的本质就是学习,学习让人快乐。”

  这样的认知,连素质教育也无法反驳,而它出自一名标准的衡水中学学生的头脑。

围观



  孙熙杰给记者讲了一个故事。

  大约每一个半月,衡水中学就有一次开放日,每次都有全国各地几千名甚至上万名家长、学生前来“参观、学习”。

  一辆辆大巴来了,一辆辆大巴又走了。每到这个时候,同学们就说:“衡中动物园又开园了!”

  在这一天,高三年级跑操时会专门留“小黄帽”盯着教室,轮到谁当“小黄帽”,同学们就会叮嘱他:“你一定要看好我们的学习资料,千万要看好我们的学习资料!”在开放日期间曾发生过失窃事件,有一个教室,最后一排同学的各科作业本悉数被盗。

  “虽然我觉得不会偷我的,但每次开放日去跑操,我都把学习资料藏到桌子底下。”孙熙杰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类似的日常片段——中国高考前的“奇观”——在纪录片《衡水中学》里俯拾皆是。

  我们不是衡水中学的学生,也从来没偷过谁的作业本,却很容易对这些备考的“攻防情节”感同身受。

  倘若作业本真是被参观者“顺走”的,那么他们的心态,除了好奇于神秘的衡水中学的生活物证,恐怕也包含某种“偷师”的意图。人们会嘀咕,这群并非出身大城市,也没有强大家庭背景的学生,是怎么在高考中“干过”出身更高阶层家庭的孩子的?

  而这正是中国教育面对的一个严肃命题,只不过放大到全国,我们就要把问题中的“怎么”换成“有没有可能”。无论人们主张怎样的教育方式和过程,最后我们都站在了同一个地方——高考考场,这无可逃避。高考是“蛋糕”的分配方式,每一个人都要拥有分一块蛋糕的能力。北京和上海的孩子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硬件、最好的信息来源、最强的时代感,衡水和其他小城市或者乡村地区的孩子没有,那么他们就会选择另一条路,去应对竞争。每个人都有自己参与竞争的方式,有人在“快乐教育”中,挣扎着去上一个又一个的补习班,有人在疑似的“高考工厂”里,夜以继日,征战题海。

  “不能改变环境,就适应环境”,这是衡水中学的理念。

  它明显是一个弱者图强的逻辑。这和衡水的地理环境、经济条件是相关的。衡水市的面积有8000多平方千米,有多处盐碱荒地,全市除了衡水老白干没有任何知名产业,GDP在河北省内多年垫底。这里的孩子如果想要翻身,最值得相信的一条路,就是“学习改变命运”。

  对于这里的孩子,以及全国各地处境类似的孩子而言,被许多人诟病的高考,恰恰是他们的唯一希望。

  衡水中学的故事,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发生着。处在舆论场的中心,只是因为它最受瞩目。

  对衡水中学的质疑,不单纯是对努力应试的质疑。今天,衡水中学“雄霸”河北高考,“虹吸”优秀生源,是否还是“寒门贵子”的培养皿,已经很难说清。持反对意见的人们真正担心的也许是,在这样的模式被极端化之后,既可能驱逐一些可贵的、更具人文意义的尝试,也可能由此衍生出新的不公平。

  赞与贬,都是自由随心。只不过,前提是要先了解评说的对象。

  20多年来,这所神秘的中学,在争论中不断壮大,近年更是散发出了创办“精英”教育之路的野心。衡水中学已然变成了中国应试教育一个精彩、复杂的样本。以一种不被设防的身份真正走进衡水中学,就仿佛是举起一把手术刀,剥开中国教育的心脏。

  这就是向健和他的电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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