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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的疏忽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20485
顾城

  我喜欢古诗,不因文学史,也不因人们的仰望,而在于它的美丽,文字清简明润,如玉如天;在于它显示出的中国哲思,那一种“无言”就在眼前,若张九龄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诗如禅,如顿悟——骤然风动云散,黑暗退隐,你看见万物万象,明媚自如。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气象柔和空阔;红豆生于南国,红豆生出南国,色空互化,得真意而得光明。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诗人相合于无形的造物本身,望树望山望月望水,凝望中自身也在幻化。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意味尽在神会,恰如释迦拈起一枝花而微笑。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诗人在一片化境中,有时更愿意回味为人的经验——“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这种解脱没有一丝对人世的轻蔑,反而更亲近了生活本身,似乎也传达出释迦何以与人说法的秘密。

  当然唐宋诗词并非一片静水,其中有直流千尺、烽火三月、胡天飞雪的动荡,也有举杯邀月、分麾下炙、西窗剪烛的风情,还有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哀,或衢州人食人的大呼。

  但在这一切之中,你都可以感到那个明丽生动的主线,那个依据,就像播下万壑水聲的无声冰雪。多姿多态的希腊神像也曾透出同一种寂静。

  生逢末世的李煜,似同中古诗人相悖,虽也知佛,却更多在女子中间,只是受了惊吓,才退进自己明艳的梦里。这种方式多少有点儿天真烂漫,他不作如是达观,涂抺近在眼前的生死,反而移情于梦,做了一个“流水落花”之后的——“天上人间”。

  这种任性,自李煜死后,便失了踪影。至近代,诗的无言索性成了多言怪异的趣话,长篇小品,瀚瀚可观,却是回到无可奈何的感喟中去了。这种情境一直延续到《红楼梦》的出现。

  中国文学中有两次人间天国,一次是陶渊明的人物模糊的桃花源,另一次是曹雪芹做的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大观园洞开一扇,就补足了近代诗中的无灵缺欠,人们才知道,那无处不在的春江明月,已化作清洁的女儿世界了。

  我看见月亮又落进盆里了,就小心地端进屋子,结果月亮没有了,换成了灯。我试了很多很多次,终于感到了厌倦,不是对失去,而是对获得。这时心里倒常常出现了月亮。

  从来就不乏奔月、盗火的人,说明有一个一直的黑暗——恰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恰如飞蛾扑火,他们的感人不是因为他们的成功,而是因为他们绝望努力的本身成为一个瞬间的永恒光明。

  希腊有一则寓言,说一个男孩爱上了自己的影子,最后变成了水仙花。面对中国悠远的诗境,我看不见时间、评注以及那么多黯淡烦琐的生活,只看见那片光自在圆满。

  我唯一的所得是静静看着,而不去捕捞它们。

  树枝因疏忽,

  使我得见月;

  而月不见我,

  亦不见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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