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门前有一棵泡桐树,春天的时候会开大朵大朵的泡桐花。摘一朵泡桐花,用嘴巴噙着,能吸出一点蜜来,甜丝丝的。我那时候还没读过《子夜歌》,不知道“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而那一点乐趣却成了如今让我津津乐道的童年回忆。
我和小伙伴们在泡桐树下做游戏、打闹,甚至还有骂战。大家在气头上会拿着自制的小道具“兵戎相见”,只不过小孩子的忘性大,一转身就能握手言和。
没想到唯一一次不能言和的事,竟然和我爸妈有关——我被爸妈遗忘了。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那天为什么和爸妈争吵,其实我们也不算争吵。我幼时接受的教育是小孩子不可以和长辈顶嘴,所以我只能单方面接受爸妈的批评教育。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心里自然不服气。我悄悄溜出家门,坐在泡桐树下生闷气,把树旁边的狗尾巴草都捋了一遍,心里琢磨着爸妈找不到我肯定很着急,到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一定会给我道歉。我还时不时地瞟一眼院子里的灯光,就那样过一会儿看一眼,再看一眼,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
最后我是被冻醒的。半夜,我发现自己还在泡桐树下,四周黑黢黢的。我脑袋里瞬间迸发出一连串恐怖故事——谁家的孩子因为不听话被巫婆抓走了,谁家的孩子太爱哭被夜叉封住了嘴巴……这些故事都是小时候姥姥为了哄我睡觉而编的,我听的时候并不相信,还咯咯笑,可在那样的场景里,一切故事仿佛都变成真的了。
我顾不上让爸妈道歉了,一个劲儿地拍着家门,声嘶力竭地哭。等进到屋里的时候,我还是抽抽搭搭地停不下来。爸妈倒是给我道歉了,不过是因为他们把我遗忘在了外面——他们以为我回屋睡觉了,没想到我竟然负气出走。得知我是离家出走后,他们又批评我:“小孩子不可以气性这么大,再怎么样都不应该离家出走。”
我觉得委屈极了,躺在被窝里偷偷想,他们肯定是不爱我的,否则怎么会一有了弟弟,就把我送到姥姥家。现在我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他们又那么轻易地把我忘了。
我原本就极度缺乏安全感,经过那件事后,我更觉得自己在家里像一个外人。每个周五下午放学后,我就背着书包去姥姥家。那条小路我要走半个小时,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路程确实长了点。可我觉得在路上很快乐,那是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归属感的快乐。
过了几年,直到小学毕业,我才慢慢和爸妈亲近起来,也明白了他们那次遗忘我,真的是無意的。
可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关系亲密与否,是用自己的心衡量的,他们先试探着感受一下对方的温度,觉得冷了,“嗖”的一下就缩回去了。
8岁时,我还是一个不能探究自己内心世界的孩子,我能记起的,只是那一刻被亲人遗忘的无助和失落。
那种绝望的情绪像一片深重的阴影,我不敢去触碰,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
其实大人不知道,小孩子也是有保护壳的,虽然不够坚硬。
2
等到我的保护壳坚硬了一点儿,但我还没长成一个大人时,我的保护壳偶尔还是会被戳一下,软软地瘪进去,再慢慢地弹回来。
后来我成为一名可以佩戴团徽的初中生,开始学习英语,觉得能掌握一门新语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于是我卖力地学,可还是没有办法把26个英文字母写出好看的弧度,让它们在作业本上以漂亮的姿势跳跃。英语老师拎着我的作业本,嘲讽道:“这个‘Q下面的点被你吃了吗?为什么不能写长一点儿?怪不得你长这么胖!”我小声辩解,却被老师骂得更厉害:“你还敢顶嘴?”
我只好把老师扔在地上的作业本捡起来,低头伏在桌子上,重新描那些英文字母。它们每一个都垂头丧气,没有笑容。
我以为只要努力就行了,用实力证明自己是不会错的。于是,我没日没夜地练习,找表姐给我辅导功课,把各门课程都预习了。
我不知道老师嘲讽我,到底是因为我写不好“Q”,还是因为我胖。我只知道我在期中考试时英语得了全班第一名。
英语老师不敢相信,一脸狐疑地问我:“不会是抄的吧?”我摇头。这一次,我大声为自己辩解。从那以后,每次考试我的英语成绩都是全班第一,过了一段时间,英语老师明显对我和气了起来,还会特意跑到我的座位边上为我讲题。
她说:“你要努力,争取考年级第一。”她其实很漂亮,头发很长,眼睛圆圆的,长得很像明星赵薇。我们一度还因为能被这样的老师教而兴奋。她后来对我很好,可我总是想起来她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把我的作业本扔到地上的样子。
那样的她,不好看。不好看的那个她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深深地刺痛了我,导致我再没办法对她释放热情。
成年人才懂得“千疮百孔”这个词语的含义,十来岁的时候,我们只知道伤害像一个不好看的标签,贴在脸上,让你不敢照镜子。
我们不敢正视自己的难过,因为我们还没有勇气去面对。
3
朋友说,因为当时的我们太弱小,对父母的忽视虽不能释怀,但无可奈何;对老师的语言暴力,虽不服气,但没办法据理力争。
她说:“你其实很好了,还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被老师认可,摆脱坏情绪。我没有你那么厉害,我小时候的伤疤,凡是落在心上的,都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去修复。”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伤疤是什么,只留下一句话:“如果可以,我真想穿越回去,抱一抱那个时候的自己。”
如今的她神采飞扬,在一家上市公司做高管,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榜样。可回望那些在幼年时期遭受的委屈和伤害的时候,她还是想把自己如今的甜蜜分过去一点儿。毕竟那个小女孩在当时是那么孤立无援。
所以,感谢成长,让我们学会了思考、辩解、承担,让我们的坏情绪有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也有了可供自己依附的力量。我们的保护壳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坚硬,它们抵御得了外界的侵扰,也能给我们柔软的内心提供有力的保护。
我们不动声色地成长,让时间消除所有的不愉快,却还是有那么一刻,透过如今强大的自己看穿当年的许多不情愿。
4
“当年的不愉快、不情愿,你现在能接受吗?”朋友问我。我想了想,其实我早已经接受了:和父母之间的亲情,一次质疑无法消磨毫厘;甚至对英语老师,在毕业的时候,我也真正感受到了不舍。
那些不愉快,早已消散。
我只是心疼当年还没有长大的自己,空有委屈,无法排解。幸好,她如今懂得要心疼自己的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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