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娜

　　

一

　　我和儿子的战争，是从他上小学时开始爆发的。

　　我自幼写字就工整有力，更相信书写是一个人的门面，所以每每看见儿子卷着毛边、胡写乱画的作业本上，那一个个像柴火棍堆成的歪歪扭扭、让人不忍直视的字时，无名火就噌一下从胸口熊熊燃烧到头顶。

　　我从事文字工作多年，对遣词造句有着严格的追求，原以为在我的熏陶下，儿子会遗传我的文学天赋，谁想到每次考试，用“美”“好”“亮”组词时，他都词穷地写“很美”“很好”“很亮”。

　　至于他的造句和作文，那更是苍白无力到惨不忍睹，异想天开到不可理喻。

　　我做事讲究效率，从投入工作那一刻起就能屏蔽周遭的一切喧嚣。但儿子每天放学回来，写作业不到5分钟，就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要挠后背，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东西。

　　最要命的是，我原以为天资不算聪慧的儿子，能像我一样很早就明白“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道理，进而做到知耻后勇。但每次考试成绩下来，他看着自己卷子上不高不低的分数，都无比淡定地安慰我：“妈妈，你不用难过，很多人考得还不如我。”

　　我怎么能允许自己有个书写脏乱、作文平淡、做事散漫、成绩一般的儿子？

　　所以，我必须改变他。

二

　　我擅自做主，给他报了个书法班，每周六上午陪他去练字。整整练了一年，除了在班上结交了几个爱玩枪战游戏、爱看漫画书的朋友之外，他的书写并没有太大长进。

　　我亲自给他修改作文，不厌其烦地给他讲怎么做到点面结合、动静对比、铺设悬念、承上启下、首尾呼应，但每每写作文时，他还是抓耳挠腮，一脸茫然，不足百字就戛然而止。

　　为了给他创造一个独立安静的学习环境，我也曾给他单独设置小书房，放学后让他上完厕所、挠完后背、喝完茶水、吃完晚饭，专心致志地坐在那儿写作业。

　　一个小时后，我推门进去时，发现他作业没有写完，却用墨水把自己的脸画成了花猫……

　　那一刻，一直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平和、宽容的妈妈的我，再也无法控制头顶的怒火和心中的咆哮，大吼一声：“你在干什么？你太让妈妈失望了！”

　　这一吼，吓得儿子一脸恐慌地把墨水瓶打翻在地。摔破的墨水瓶和流淌的蓝墨水，就像我無可救药的期待一样，破碎不堪，汩汩呜咽。

　　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想，不把这个问题找出来，我和儿子的战争就永不能停歇。

三

　　我翻阅教育学书籍，拜访心理老师，向同龄妈妈求教，最终发现：儿子的问题，其实是我的问题。是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就把对完美的“强迫症”投射到他身上，让他在控制和恐慌中无所适从，停滞不前。

　　我错了，我要向他道歉。

　　他8岁生日那天，吃完蛋糕，看完电影，回到家中，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信中，我回忆了过去我们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然后坦诚地说：“儿子，妈妈自幼生活在农村，生活的艰辛和物质的匮乏，让妈妈觉得如果自己不够好，就无脸面对操劳贫穷的父母，无法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但在今天看来，这种‘我不优秀，我就有罪的心理，不仅是有害的，而且还让妈妈在生下你后，开始控制你、指责你，觉得如果你不够好，就是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孩子，妈妈找到了自己的问题，愿意慢慢改正。妈妈也明白了，你就是你，一个即便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却依然独一无二的你。

　　“妈妈愿意从今天起，努力当一个合格的妈妈，你愿意给妈妈一个机会吗？”

　　我把这封信写在儿子最喜欢的蓝色彩纸上，然后在晚上休息前放到他的小床上——他虽然成绩不怎么优秀，但从3岁起就能自主阅读，理解能力特别强。

　　很快，他看见了这封信，坐在小床边看了一遍又一遍后，走到客厅里抱着我说：“妈妈，我原谅你了。”

　　我的眼泪唰的一下就出来了：孩子总是比大人更容易原谅一个人，因为天真的他们能更轻易忘掉不快乐。

四

　　后来，我慢慢开始放手，让儿子决定他能决定的，让他承担他该承担的。

　　看到他的书写，我不再大呼小叫，而是告诉他哪里有了进步，哪里还需提高;读到他的作文，我不再评头论足，而是给他分享自己写的文章，哪一篇读者喜欢，哪一篇遭到批评;听到他的成绩，我也不再患得患失，而是提醒他，比分数更重要的，是通过考试发现自己存在哪些问题，并努力去弥补。

　　尽管他偶尔还会因书写脏乱，被老师罚抄作业;尽管他有时写的作文，还是会让人一头雾水;尽管他的考试成绩还不是班级前几名……但他在改正错误和承担后果的过程中，书写越来越有力，作文越来越通顺，作业越写越快，成绩稳步提高。

　　上个周末的英语分享课，老师邀请家长一起参加。其中有个亲子环节，是让孩子介绍自己前来听课的爸爸或妈妈。

　　轮到儿子时，他小脸红红的站在讲台上，看着我向大家介绍道：

　　“这是我的妈妈，她今年8岁了。

　　“我之所以说她8岁了，是因为，在生下我之前，她只是一个女孩子，生下我之后，她才是一个妈妈。我今年8岁了，所以，我的妈妈也8岁了。

　　“我8岁的妈妈，有时也不够好，做事有点追求完美，偶尔还会发脾气，难过时会哭鼻子，生爸爸和我的气时，会惩罚自己不吃饭。

　　“但是，我很爱她。因为，8岁的妈妈和8岁的我一样，都不够好，但都很努力。”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张开双臂，跑上讲台，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谢谢我的孩子，他重新定义了我的年龄，并接纳了我的不够好和不完美。

　　当你用孩子般的眼光，重新定义自己的年龄，重新接纳自己，那你离更美好、更成熟的自己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