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她小小的身躯挂在蓝色的攀吊架上,细细的手臂快速交换,像长臂猿一样前移,然后从架子的末端,“噌”地跳到地面上,那样轻盈,留我在原地惊掉了下巴。“不用担心,妈妈!”她笑嘻嘻地喊,从我面前“嗖”地跑过,又挂到了攀吊架的另一端。
我看过她小小的身躯上系着蹦床的保护绳,脚尖用力地蹬蹦床,身体高高地弹起,双臂张开,头发飞扬,哈哈地笑着,那样自由。我的眼睛随着她身体的弹跳,上上下下,有点儿跟不上。
我看过她小小的身躯穿着玫红色的泳衣,小肚子鼓鼓的,被蓝绿色泳帽包着的脑袋显得格外圆。她在蓝色的泳池里像美人鱼一样钻入水里,然后转圈、翻跟斗,最后浮出水面,说:“妈妈,看,这是我自创的花样游泳!”
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感动,这样的自在,是我们在童年时没体会过的。
“漂亮”这个禁忌词
“我的囡就是不好看,像我。”妈妈坚定地说。说话的时候,她拎着一水桶脏衣服去溪边,我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根木棒槌。路上遇到一同去洗衣服的君英的妈妈,谈论孩子的外貌是她们常聊的话题。
君英比我大一岁,长发编成粗粗的麻花辫,瓜子脸,笑容明媚得像春天盛开的花朵。而我,常年顶着短发,皮肤太黑,眼睛太大,鼻子太突出。妈妈对我长得不好看这件事情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并且她真诚地认为自己也不好看。再说,好看能当饭吃吗?
那时,村里的妇女都留长发,在脑后编起麻花辫,头发再长点的,编好麻花辫后还要绕着头盘一圈,显得很复古。可我妈为了省事,从来都留短发。在她看来,把时间花在打扮上,真是太浪费了。她曾多次悄悄对我说:“长得不好看没关系,你读书读得好,她们都比不上。你看看君英,只顾着俏了。”
久而久之,我也坦然接受了自己不好看这一事实。有一次,班上一位女生当着一群同学的面对我说:“莫舟,我觉得你是班上长得最难看的女孩。”“我知道。”我淡定地表示,“但是我学习最好。”
漂亮,是被我屏蔽的词。
30岁那年,我生了女儿莱亚,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想到的词就是“漂亮”。连最看不上漂亮姑娘的我妈也经常盯着莱亚看,情不自禁地感叹:“这囡囡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越看越漂亮!”她的脸像雕塑一般:额头饱满,鼻梁挺拔,眼眶微陷,分明的欧式双眼皮配上扇子一样的长睫毛、尖尖的下巴、说话时若隐若现的酒窝。我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时,常会招来尴尬的询问:“你是她妈妈还是保姆?”待她稍大一点时,我跟她讨论:“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漂亮。”她说。“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别人都这么说。”
其实我们也常被告知不能总夸女孩漂亮,这会令孩子形成性别偏见,从而认为对于女孩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长得漂亮。我和先生也曾经这么想。然而,女儿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我想多了。
当我还没来得及把她穿过的公主裙收起来送人时,她就已经为曾穿过那样的裙子感到尴尬了。她并没有因为被夸“漂亮”而骄傲,反而越来越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头发随随便便抓一把,一年到头都穿短袖T恤,冷的时候就在外面罩一件卫衣。遇到学校组织活动,她倒也会穿上合身的裙子,可是活动一结束,就急着把裙子扒拉下来换上T恤。“我是一个运动女孩啊!”这是她的理由。
“那你觉得漂亮重要吗?”我故意问她。“还好啊,”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是太重要。”
“懂事”这个标签
我小时候特别懂事。“你3岁时,我把你送到外婆家,你就乖乖地待在那里。”妈妈到现在依然怀念儿时的我,“送你去上学也是,把你送去学校了你就乖乖地待着。你放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作业写完。还有那年你外公去世,是你一个人哭着跑回来报信的。”
是的,我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妈妈生了弟弟后,我不哭不闹地去了三里地之外的外婆家住。后来,家里开了一间小卖铺,我能一整天坐在店铺里守着,顺便看护弟弟。
外公去世后,我回到自己家,开始做妈妈的闺密。妈妈时常泪水涟涟,告诉我奶奶的霸道和爸爸的自私。她告诉我人生太灰暗:“要不是看在你们姐弟俩的分儿上,我早就跳河去了。”河就在我家旁边。许多个夜里,我偷偷起床,看妈妈是否还在床上。
莱亚也听说了许多我小时候的事,尤其在她“不懂事”的时候。妈妈说:“你妈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很懂事了。她会照顾弟弟,会帮我收拾房子,还会做饭。你看你,还要跟别人抢玩具!”
就这样,莱亚没少被拿来和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小时候的我做比较。有一天,她终于爆发了:“我就是我,又不是我妈小时候!”她冲着外婆喊。“你看看你,还会顶嘴,你妈小时候可是很听话的。”外婆有的是对付她的话。
听妈妈说多了,我也开始覺得,这个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就像那天我们家的地下室失火,要是儿时的我,肯定忧心忡忡,跟在妈妈后面帮她收拾,安慰她。然而莱亚在确认她帮不上什么忙之后,就问:“妈妈,我可以出去玩了吗?”老实说,当时我很难过,觉得自己养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可是回过头再想想,在当时的情况下那或许是她最好的状态,至少这个意外没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有时,我也被自己的无趣控制,要求她稍微“懂点事”,至少不能把房间搞得像猪圈一样乱糟糟。“不!连猪圈都比不上,外婆家的猪圈可比你的房间干净多了。”我凶巴巴地对她喊。“好了好了,我去收拾,妈妈,不要冲我大喊大叫嘛!”她故做可怜状,“突突突”地跑回房间。
我大喊大叫后又爽快又有点儿内疚,自顾自地忙了一会儿后,故意从她房门前经过,一看,门关着,门框上贴着一张纸,纸上用英文写着“Under Construction,No Entry(建设中,请勿进入)”。
我站在門口笑了。原来童年可以是这样的天马行空。这样的童年,我似乎没经历过。
可怕的父亲
小时候,我爸爸是出了名的“凶”。没有一个小孩见到他还敢吵吵闹闹的,只要他那牛眼般的眼睛一瞪,正在哭的小孩都要把抽泣声给咽回去,我更是如此。
有我爸爸在的饭桌上,我们是寂静无声的。周围唯一的声音,来自爸爸边吃饭边看的电视。如果恰逢妈妈心情好,她会多说几句话,这时,如果我和弟弟以为可以加入对话,那就大错特错了。随着我们的话语越来越多,爸爸会悄无声息地将电视声音越开越大,直到盖过我们的说话声。于是,我们只能止住,把想说的话吞下去。偶尔有几次,我和弟弟不知趣地在饭桌上拌起嘴来,只听爸爸一声怒吼:“够了!”我们俩的小心肝、小胆瞬间都被震得粉碎。
因为从小生活在爸爸的“高压”下,所以我对家里的“气压”变化极其敏感,爸爸眼角的一丝阴沉,就能让我把所有想说的话藏起来。在爸爸面前,我只会说“好的”。即使在我成年后,爸爸来我家,坐在客厅里抽烟,我也往往当作没看见。
莱亚却是她爸抽烟最执着的反对者。在她学了“抽烟有害健康”之后,她就对她爸说“我相信你的肺已经变得漆黑了”,或者“你现在在污染环境”。有一次她还尝试把烟藏起来,在她爸到处找的时候,她却躲在角落里偷笑。我不断给她使眼色,让她把烟拿出来。最后她爸只能无奈地向她承认:“我知道这是一个坏习惯,但是我改起来有点困难。”她却表示下一次要藏得更好,留我在一旁心有余悸。
我在害怕什么呢?我害怕先生会突然发火,就像我小时候我爸爸那样。我把自己对爸爸的害怕投射到莱亚身上,把她想成了孩童时的自己。可她是未曾经历过压抑的孩子,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再自然不过了。
母女大不同
“妈妈,你想过会有一个跟你完全不同的女儿吗?”一次我和莱亚在码头等去香港机场的渡船时,她问我。“没想过。”我答。
“我最喜欢船晃来晃去,你却晕船;你害怕坐飞机,我觉得坐飞机一点儿也不可怕。还有啊,你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却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接着细数我们的差异,末了加了一句,“谁会相信我是你的女儿呢?”
的确,谁会相信呢?
我能想象出来的女儿是愿意乖乖地坐在我身边看书,我将那些文字的美妙说给她听,她像我一样在脑海里形成美好的画面,然后沉浸其中。可是,眼前的女儿与安静的我正好是对立面,她一有空就要往外跑,周末时动不动就抱怨:“在家待着真无聊。”
我想象着我可以给她读许多我认为值得读的书,可是她早已学会了自己从图书馆借书,借的是《小屁孩日记》之类的书,她对书里的笑话要比对美好的文字敏感得多。她不像我,在很小的年龄就为人物的命运流泪,她总因为人物间有趣的对话笑得打滚。她好不容易读了《西游记》,读完却经常问:“我能跟孙悟空结婚吗?”
我带她去春日的烟雨江南,让她看我年少时年年可见的黛瓦白墙和红桃绿柳,希望她能感受到自然的美。她却偏偏爱在河边的防洪坝上跟表哥比赛谁跑得快,对周围的百转千回熟视无睹。“莱亚,你看,树的倒影好美啊!”我想引导她,她却“哦”了一声,从我身旁闪过。
刹那间,我看到她把外套脱了,我喊住她:“太冷了,你这样要感冒的!”她倒是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妈妈,如果你觉得冷,你可以自己多穿衣服,但我不觉得冷。你是你,我是我啊!”
罢了罢了。她是她,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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