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对文艺青年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是从高中时代开始的。那时候,在我的定义里,文艺青年一定要多才伶俐、爱读书、特立独行。不知道是不是学校地理位置优越、山好水好的缘故,高中三年我遇到了几位文艺青年,他们给我的印象颇深。
二
先从任课老师说起。老师姓庄,长了一张娃娃脸,非常容易脸红,怎么都不像成熟老师的样子,因此我们更愿意叫她庄小姐。
庄小姐从师范院校毕业后便担任了我们高一(3)班的语文老师。她当时踌躇满志,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面对的是一帮爱在语文课上翻杂志、睡大觉的学生。在我们学校,流行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念,语文课约等于自修课。
于是,在语文课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幕:庄小姐站在讲台上兀自用动听的声音讲述着,讲台下的我们固执地埋头做着和语文课毫不相干的事情。
静悄悄的,没有人捣乱,也没有人发言,在语文课上庄小姐仿佛演着独角戏。就这样过了两周,语文课代表看不下去了,向庄小姐建言:“老师,您应该拿出老师的威严来,否则大家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
庄小姐想了个主意,开始推行《一千零一夜》里山鲁佐德为国王讲故事的方式,每节课结束前的5分钟,是例行的“庄小姐讲故事”时间。故事是庄小姐原创的,她想象力奇佳,把奇幻故事讲得一波三折,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戛然而止,然后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堂课分解。”听故事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一节课前面的35分钟我们要好好听课,才能享受最后5分钟的“庄小姐讲故事”。
时间久了,大家倒也慢慢地开始习惯庄小姐讲语文课了,才发现她的讲课方式非但不枯燥,还十分有趣。她讲课时总是声情并茂,偶尔还能穿插一些自编的情景喜剧。
眼看着我们对语文课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庄小姐讲故事”就停了。她说:“我的文学才华只能支撑我讲到这里了。前面会有更厉害的大师等着你们。”她开始给我们读名家的中长篇小说——刘醒龙的《凤凰琴》、老舍的《月牙儿》、萧红的《生死场》等,我们就这样跟着庄小姐阅读了许多名家的作品。
不知不觉间,一个学期结束了。从一开始的排斥语文课,到后来爱上庄小姐的课堂,我们经历了不小的改变,有很多学生在庄小姐的熏陶下,养成了写作的习惯。大家开始觉得能这么一直上庄小姐的语文课,似乎也不错。
可突如其来的一条小道消息,让我们心慌了。据语文课代表说,为了提高升学率,学校声明,倘若哪个老师的教学成果不佳,所带班级的该科期末成绩是全年级倒数第一,任课老师便要被“发配”到后勤部工作一段时间。我们自然反对学校这种丝毫不留情面的政策,可在升学率为“第一要义”的高中时期,似乎也只能默默接受这样的“霸王条款”。我们在心里替庄小姐捏了把汗,因为期中考试的时候,我们班的语文成绩是全年级垫底的,庄小姐为此还被校长批评,红过眼眶。
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大家心照不宣地想,就算是为了庄小姐,期末考试也一定要考好,不能让庄小姐被调到后勤部。因为每个同学都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热爱教师这个职业。说起来,她只比我们大几岁,还是个并不知晓世故的女孩子。
在这種高强度的自我激励下,我们班自然是取得了好名次。在庆功宴上,“八卦”的语文课代表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们这才知道,那条消息不过是庄小姐和语文课代表研究出来的小伎俩。
一时间,同学们哭笑不得,大呼上当,有的同学愤愤不平,表示生气。庄小姐举手投降,决定要把欠着我们的故事的结尾讲给我们听。
那天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听庄小姐娓娓道来,激动之处,还用手比画。那个场景,是我这些年回想起来,始终觉得温柔的时刻,像木心的诗——“你这样吹过,清凉,柔和。”
三
除了教室,我每天停留最多的地方就是女生宿舍楼下的小书摊了。宿舍楼下有个小操场,四周都是柳树,常有男同学在那儿打篮球,课间休息时,操场上总是挤满了人。
黄大叔眼神精准,选中了这个绝妙的位置,摆了个书摊。书目丰富,让人目不暇接。女生爱看的言情小说,男生爱看的玄幻推理小说,只要你想要,就不会找不到。
传闻黄大叔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写小说,上学时曾在报刊上发表过诗歌。他曾经考上大学,因为家贫没能就读,机缘巧合才开始开书店、摆书摊。
每天一下早自习,我就咬着包子趴在黄大叔的书摊上看书。因为零花钱有限,没钱买书,有时候我趴在书摊上就把一本书看完了。黄大叔从来不会因此生气,不会因为我不买书就赶我走。于是,我就这样看完了三毛、张爱玲、毕淑敏的全集。
久而久之,黄大叔也成了我们学校的一道风景。他日日站在那里,靠着柳树,气质高冷,并不怎么喜欢和同学们闲聊,但也丝毫不让我们感到生疏。只要到了考试周,你就一定看不到他的书摊了。用他的话来说便是:“虽然阅读课外书也是增长知识的一种途径,可到了考试的时候,还是要把脑袋里所有的空间都留给试卷哦。”
包子、课外书、黄大叔的身影,是我高中三年日日重复的画面。我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有一天,黄大叔突然问我:“你每天吃包子,不觉得烦吗?”
我哈哈笑出声,然后说:“因为包子比较容易拿在手里,还不耽误另一只手翻书。倘若拿个菜夹饼或者一根油条,手油乎乎的,还怎么翻书呢?”
黄大叔颔首道:“有道理。小姑娘这么爱看书,只怕以后要当作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他那冷冷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如今回想,黄大叔还真是个预言家。毕竟那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真的能成为作家,可以写书。
遗憾的是,因为年少胆怯,我始终没能郑重地对黄大叔说声“谢谢”。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小书摊真的是我走上写作之路的助推剂。在青春忧郁的少女时代,我读一本本书,写一本本日记,把无处安放的心绪释放出来,才慢慢踏上自己喜欢的文学之路。
四
除了庄小姐和黄大叔这样和我们有一定距离的“长辈型”文艺青年,我的同桌赵小刀也是一个不得不提的标准文青。赵小刀斯文白净,作文时常被庄小姐拿来当范文,高一时就能完整地背诵《古文观止》。
赵小刀有个长情的笔友,俩人通信长达半年,他每周都能从收发室取回笔友寄来的信,这令我们羡慕不已。可不知为何,赵小刀的笔友总是会有各种各样惨烈的遭遇,比如出车祸、遇上劫匪……这些令人匪夷所思、宛若电视剧里的情节总是发生在他的笔友身上。赵小刀就省下零花钱买礼物寄给笔友,以表安慰。
半年后,赵小刀的笔友突然不再来信了。赵小刀长吁短叹,担心笔友出意外,非要坐车去笔友所在的城市看一下。
实在拗不过他,赵小刀的爸爸便带着他跨省去看笔友。
没承想,回来后,赵小刀就把笔友写的信都撕了。我们不知其中缘由,赵小刀深沉地吟了句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后来有一次自习课,大家一起看《樱桃小丸子》,有一集讲的是小丸子交了笔友,笔友说自己的生日要到了,小丸子就给笔友寄了礼物,之后对方就断了联系。
赵小刀叹了口气说:“我有过和樱桃小丸子一样的遭遇。”
我们終于知道了赵小刀被笔友欺骗的整个过程。刚想安慰他,他潇洒地一挥手,说:“算了,我心向过明月,曾经她就是明月。”
那个气场十足的姿态,是16岁少年最明媚也最倔强的青春轮廓。
五
后来我回学校看过庄小姐,她结了婚,生了宝宝,眉宇间都是初为人母的安详。但她转身从书柜上拿下一本英文版的《傲慢与偏见》递给我的时候,微笑的神情,一如当年的模样。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回老家,碰到了黄大叔。他在我们县城开了一家面馆,我恰巧过去吃饭。他爽朗地笑着说:“这顿免单,我请。”
至于赵小刀,在同学聚会上,我们见到了他和他太太,俩人站在一起,一对璧人。席间有人提起笔友的事,赵太太笑呵呵地说他傻,小刀一脸宠溺地解释道:“当时年龄小嘛。”
时间带走了我们年少的模样。伶俐的庄小姐、高冷的黄大叔、温良的赵小刀,都变得越来越柔软、接地气,可那颗文艺心始终都在软乎乎地跳动着。
如今回看,我的青春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别样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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