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蒲松龄写的故事常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因为哪怕篇幅短,故事和人物的变化也是足够丰富的。
比如说《促织》,哪怕只是多年前读过,你随便找个人问,对方也多半能回答出主要情节:孩子变成蟋蟀。为什么记得住?因为人家故事讲得好。
上来就给了“帽子”,逻辑一层层讲得很清楚:宣德年间,皇帝在宫中以斗蟋蟀为乐,这是最上面一层;有这样的皇帝,就有陕西华阴县县令这样的官员进贡蟋蟀取媚,结果变成当地岁贡,但蟋蟀又不是陕西本地所产,这是中间一层;有了这样的皇帝和官员,地方上的地痞流氓就专职养蟋蟀,用来卖高价,而公差这样的小吏就把蟋蟀作为摊派,弄得百姓倾家荡产,这就是最下面一层。
100多个字,把蟋蟀上贡的事情,连带由蟋蟀形成的经济学模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且非常可信。
接下来就是主人公的困境:成名,就是个童生,高不成低不就,被连哄带骗任命为里正,交不上蟋蟀就交钱,家底一下子被折腾光了。最后,成名被逼无奈想自尽。这时候第一次转折来了——他的太太说,与其去死,不如你去抓蟋蟀。如今这话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在小说里的时代,你让一个读书人,而且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去撅着屁股抓蟋蟀,这是相当大的心理转折。成名为了活下去,为了避免家破人亡,改变了内心,真的去抓蟋蟀,试图和命运做第一次抗争。
结果还真抓到了蟋蟀,但是第二次转折立即到来。你读书人愿意撅起屁股抓蟋蟀是吧?你还真抓到了是吧?命运告诉你:你抓到的蟋蟀都是“渣渣”,换来的是一顿板子,打得你屁股脓血淋漓,想再去抓蟋蟀都出不了门。到这里,成名跌入了更深的人生低谷,比之前还要无望。
第三次转折再次到来,成名的太太再次出手挽救家庭,去找一个驼背女巫,拿到一张蟋蟀藏宝图。成名的内心又黑化了一次,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一个读书人读完圣贤书撅着屁股抓蟋蟀不说,这一次还求助于巫蛊之道,内心世界已经完全崩塌了。他拿着女巫给的破纸按图索骥,想要找到一只好蟋蟀,这是他试图和命运做的第二次抗争。
这一次他成功了,按图抓到了一只漂亮的蟋蟀,人生瞬间从低谷达到了巅峰。家保住了,命保住了,命运在那么多辛苦磨难之后对他露出了微笑。然而就在转瞬之间,第四次转折随即来到,命运的微笑突然变成狞笑:成名9岁的儿子出于好奇,打开罐子观看,蟋蟀出逃,儿子又在抓蟋蟀时不小心弄死了这只救命虫。
成名瞬间从人生高峰再次跌入人生谷底,这一次还没跌完——蟋蟀死了之后,儿子也因为畏惧而投井。写到这里,成名人生的V型反转才正式开始:第一级台阶是准备埋葬儿子时,发现儿子还有气,这是悲中喜;随后儿子醒来,却变成个痴呆孩子,这是喜中悲。一番起伏,成名内心两面翻着煎。
第二级台阶是儿子醒来,家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瘦弱的蟋蟀,活泼灵动,而且神异地跳入成名的衣襟。它虽然瘦弱,但是方头长腿梅花翅,看起来有点不凡,这是忧中喜。
从第二级台阶开始,成名的个人转化彻底完成。故事的一开始,成名因为交不上蟋蟀,家庭濒临破灭,当时他的想法是去死,觉得这一切变化完全不堪忍受。那时候,他的内心还是一个读书人,有所谓的尊严在。但是,在经历了抓蟋蟀、挨板子、求驼背女巫之后,对他而言,天底下再没有别的事情比蟋蟀重要。哪怕是儿子跳井,救起来之后变成呆傻,他听见蟋蟀在院子里鸣叫,第一件事情还是去抓。成名从一开始被迫参加抓蟋蟀的游戏,到这时已经转变为一个主动参与游戏的人。等他真的开始去抓蟋蟀,哪怕一次又一次被打到人生谷底,他却再没有过寻死的念头。也就是说,在他内心深处,那点读书人的尊严和骄傲已经彻底消失,自己彻底认命。
第三级台阶是两场连环斗,蟋蟀先斗“蟹壳青”,再斗公鸡,神勇无敌,赢得村级霸主地位,这是喜中惊,到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悲了。这一部分是纯粹的文学技巧,人们都喜欢看到以弱胜强的故事。按照如今电影的套路,成名儿子变作的小蟋蟀,应该在皇宫之中完成最终逆袭,把故事推上高潮。但蒲松龄没有这么处理,因为他要把结尾留做讽刺用。所以,他写小蟋蟀斗败大块头“蟹壳青”,如同一位剑客打败恶霸。一开始看起来呆若木鸡,等真正一击的时候却动若雷霆。这么写还觉得有些不够,毕竟只是击败村霸。于是蒲松龄立即加进一只公鸡,用蟋蟀斗败天敌的桥段,证明它的确神异不凡、战力无双。
从此,从县长到巡抚,从巡抚到大内,小蟋蟀一路连胜,成为全国冠军。皇帝大悦,巡抚大悦,最后儿子也醒来,成名获特批进入县学进修,全家富贵。写到这里,成名对命运的第三次反击大获全胜,不但拿回了以前所失去的一切,而且还大有斩获,一跃成为全村最有钱的读书人。
写到这里,我已经写了2000多字。蒲松龄写《促织》用了多少字呢?1400多字。在这1400多字里,故事情节有5次转折、3次抗争,人物的命运不断升起又落下,一次比一次震荡得更剧烈。而人物本身还做了一个双线结构,明面上是儿子的变形记,从人变成蟋蟀,又从蟋蟀变回人;但暗地里却是成名这个人,一点点从一名木讷的读书人,变成了一个标准的“俗人”。他不但参与了他原本痛恨的抓蟋蟀游戏,并且变成了这个游戏里的大赢家。其中,最具象征意义的是成名的太太。在故事的早期,她主导着成名的人生。她建议成名去抓蟋蟀,她主动去找驼背女巫。等到成名的轉变完成,她在故事里就此消失——作为导师,作为命运的代言人,她的任务完成了。或者,对于女性读者而言,她们会觉得成名太太的沉默是因为她后来活在内疚之中。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孩子断不至于面对那么大的风险和苦难。
这就是好故事,蒲松龄骂也骂了——你仔细琢磨一下,这篇小说里其实绕着弯子没说好话。他借着故事在讲读书没用,不如抓蟋蟀;做人没用,不如做蟋蟀。
蒲松龄“三观”也不正了——在古代,参加科举是读书人的正途,《促织》最刺激的一点,是它告诉读者,在封建社会里想要成为一个成功的读书人,你就得去做读书人最不应该做的事情,科举根本没用。
蒲松龄也写了怪力乱神——神巫、变身、还阳,这些和圣贤之道完全抵触的东西都在小说里出现了,而且最终还都起了作用,起码比“三坟五典”好用,能改变人的命运。
不同的人可以在《促织》里读出不同的意味来。而无论是哪一种人,怎么去读,都会陷入蒲松龄所构建的精巧的故事结构里,都会被人物命运的起伏和内心的变化所吸引。所以,多年以后你什么细节都记不住了,却还能脱口而出:孩子变成蟋蟀。仔细想一下,这句话荒诞不经、全无道理,你却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为什么?因为蒲松龄一步步写下来,会让你确信孩子变蟋蟀是那种荒诞命运之下的唯一解法。皇帝本不应该玩蟋蟀,县令本不应该用本县不产的物品进贡,蟋蟀本不应该成为岁贡,但当这一切都发生了的时候,孩子变蟋蟀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了。世事荒唐,何妨以荒诞对之?
蒲松龄的这1400多字并不针对你的理性,也不针对你的历史学,甚至和社会学也没有多大关系,他精准地打在了你的同情心上。哪怕你把它当作一个志怪故事看,他也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一滴眼泪,也许你在添油加醋、兴高采烈地转述故事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最后,请允许我再多说两句。《促织》当然是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但它属于昨天,并不属于今天。蒲松龄在小说里是个无所不在的观察者,也是个无所不能的讲述者。他观察人物的行动,记录人物的命运,但是并不深入人物的内心。在这种写作方式下,蒲松龄做得很好,只是现在人们并不这么写了。现代小说不会从成名入手,它们会从成名的儿子开始写:那天早上,成名的儿子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瘦弱的蟋蟀。
但现在,让我们还是先从《促织》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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