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朝代走向穷途末路时,最直观的表现往往就是社会各阶层的互害成為常态。不仅同阶级之间互相倾轧,穷人仇富、富人仇穷的暴戾风气也成为主导人们言行的重要因素。发生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的恶性群体事件“民抄董宦”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事件的起因在史料里的记载不尽相同,至今依然扑朔迷离。有人说是因为当时归隐的高官董其昌的儿子强抢民女引发的,也有人说是他儿子和仆人侮辱殴打上门闹事的妇女导致的。总之,不管是哪一种原因,最后都被董家的仇人利用,编了故事让说书人到处传唱,致使董家声名狼藉。董其昌身居高位,又是有名的书画家,他不愿意自己的名声被如此玷污,就利用权势追查造谣的人,最后查到了一个叫沈昶的人身上。沈昶拒不承认与此事有关,还到城隍庙发下毒誓,谁知回家后不久居然暴毙了。沈家人认为如果没有董家的逼迫,沈昶也不会遭此劫难,于是全家男女老幼一起上门讨说法,结果遭到董家主仆极为粗暴的羞辱和殴打。之后,事情便在以讹传讹中持续发酵,最终在几个中下层知识分子的鼓动下,当地百姓放火烧了董宅,不仅雕梁画栋的亭台水榭和大量的古玩字画均被付之一炬,连董其昌为寺庙题的匾额也遭到打砸。董其昌一家则不得不辗转于苏州、镇江、丹阳、吴兴等地避难,直到半年之后事件才平息下来。
在信息主要靠口口相传的几百年前,先于真相出发的谣言的杀伤力绝不亚于今天的网络暴力。尽管从清朝开始,史学家就已经找到了种种证据还原事件的本来面目,但人们至今依然津津乐道董其昌的所谓恶行。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看,今天的学者们更倾向于称该事件为“士抄董宦”,而非“民抄”。底层不得志的知识分子的夸大事实、煽动蛊惑,成为这场灾祸的主要推动力量,其根本原因则是董其昌“木秀于林”导致的“风必摧之” 。
董其昌生于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17岁那年,他信心满满地参加松江府会考,没想到因为字写得难看而屈居第二,大受打击,从此苦练书法十几年。到了万历十七年(1589年),他不但考取了进士,还凭借好文章加上一手好字被选为庶吉士,成为皇帝近臣,甚至做了皇长子的讲官。然而身处朝堂,权力斗争无处不在,董其昌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病辞官,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朝廷召回。从35岁走上仕途到80岁告老还乡,他一共做了18年高官,而归隐时间却长达27年。在官场中,他左右逢源,明哲保身,归隐时则潜心研究书画。
作为书法家,董其昌是“晚明四家”之一。他的书法清秀飘逸、天真淡雅,被赞有“颜(颜真卿)骨赵(赵孟頫)姿”之美。他非常重视向古人学习,最终自成一派,深受世人追捧,甚至达到了“片楮单牍,人争宝之”的程度,学写“董书”也成为时尚。到了清代,虽然赵(赵孟頫)书开始流行,但因为康熙喜欢董其昌的字,“董书”依然热度不减。他的书法以行草见长,多以中锋行笔,圆劲中见跌宕,散淡平和而又神采飞扬。最让他自豪的是他的小楷,字体隽秀,布局疏朗,用笔轻盈灵动,墨色在干湿浓淡间变化自如。
董其昌的画也同样别具一格。虽然他临遍古人,但一直恪守着“学古变古”的原则。他把书法的用笔融进绘画中,皴、擦、点、染间都有书写的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所以他画中的山石树木皆柔中见骨,清隽又不失朴拙。他的山水画主要分为两种,其中以水墨或者浅绛(赭石色加少许墨)居多,极少青绿设色。他在《论美唐集序》中提出了自己的美学观点:“大雅平淡关乎神明,非名心薄世味浅者终莫能近焉。”他对于“静谧”和“疏淡”的推崇源自宋代苏轼的“天真烂漫是吾师”和元代倪瓒的“平淡天真为宗”,其源头是庄子的哲学思想,这也是中国美学的基础。董其昌以此为标准,把中国的山水画分为南宗和北宗,认为南宗山水设色淡雅、意境深远,北宗山水则以青绿为主、色彩富丽。他自认为是南宗正派,强调“境由心设”,指出在艺术创作中,个人高雅的理想志趣的表达要超越绘画的技巧。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始终带有超脱世俗的雅逸气息和抒情诗意,同时又不乏雄浑劲厚的自然生机。不只是在当时,就是在今天,董其昌也依然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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