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山区县城有多小呢?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足够把全城逛上三四圈。但通常只会在星期天下午,因为其余时间我们得待在学校,从早到晚。
县城太小了,小到足以让我们每天上4次学。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走路去学校。
小城里没几条路供我选择,上学路线最多3条,我可以自由地选其中任何一条路走,路程相近,街道大同小异。我们这样的小孩,没见过世面,生来就在指甲盖大小的地方,没离开过也从没想过要离开,我们的上一代人还有上上一代人,大概也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们那里的人,走路都不会太快。山坳中一小块平地上建起来的小城,在山里人眼里,足以用“一马平川”来描述了,何必着急呢,缓步徐行才能显出对脚下巴掌大的平地的珍视呢。
我们两两为伴,挽着手,有一路的话要说。少年时我们把很多鸡毛蒜皮的事都当作秘密,在伙伴对天发誓绝不泄密之前,哪怕我们按捺不住那颗想倾吐的心,也能极力让自己守口如瓶。
可惜无论多庄严的誓言、多事关紧要的秘密,到头来总是会被更多人知道——这是那时候让我百思不解的谜题之一。我们就这样共享了彼此的家庭故事,时常因之大惊小怪一阵子,然后很快就忘掉了惊诧,因为我们自以为这就算了解了人情世故。
每天在小城来回4趟,单程步行20分钟,在一座所有人都晃晃悠悠、不急不慢的山城。只是这3条路上,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风景,在路这头的人一定能望到那一头的人——所有小城都很相似,比如没有秘密,比如环境逼仄。我知道在上学路上我见过的每一张面孔,都是熟识的,或者似曾相识——几千人的小城里想寻觅点儿新鲜人或新鲜事,确实有点难。好处是熟识会让人心生安全感,没来由地,我们都逐渐成了没有防备心的小孩。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父母会担心小孩在上学路上被拐卖。就算被拐卖了也走不出去,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条铁路真是繁忙,忙得顾不上载上我们去外面看一看。这是20世纪90年代。
现在,我当然可以把我的中学描述成一座城堡,但我没必要对它进行童话式的美化。它其实是一座山,校门在山脚,教学楼在山顶,山腰的几个操场层叠着,像土黄色的梯田。我们在梯田般错落有致的操场上上体育课,800米的跑步测验需要跑很多圈,山风猎猎,黄土随风飘散。山背后呢,是住校生的几栋宿舍楼、几栋教工住宅楼。住校生的家都在我从未登临过的更高的山上——大巴山脉,最高海拔2000米以上。教师们下班回家,需要走99级台阶。这里的教师都走惯了台阶,他们背着手,满头满身的粉笔灰,看上去就像爬山砍柴的老樵夫。他们又何尝不是呢?一茬一茬的学生都是他们砍下来的柴。和山上的樵夫一样,他们待在这座山上,整日为生计忙,只不过他们挥舞的不是砍刀,而是教鞭。
很遗憾,高三的教室占据全校制高点——教学楼顶层。上课铃声响起的前一刻钟,几个班的班主任总会站在走廊上眺望,从我们的教室窗口俯瞰全城的视野,棒极了!他们会看见从校门口开始绵延到山脚下的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支队伍由爬楼梯爬得狼狈不堪的我们组成。他们会分辨出其中属于自己的那些学生,目光犀利,犹如在城楼上观瞻两军对垒的将军。
那是我记忆中最绝望的时刻,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铃声是否会在下一秒响起。铃声其实不是一种声音,声音是无形的,但铃声有形,它更像绳索,象征着跨越不出去的界限,犹如我们被困囿于大山之中的视野与生活,想跳出某些与生俱来的坚固屏障是那么难。绳索这一边的我们,时常被拦截在光明之外——迟到的感觉,就是下一秒便入地狱的感觉,黑暗极了。高三就是被认作每天都是生死判决日的一段日子。沮丧与挫败会在那一整天当中轮番折磨我,表现形式便是班主任阴沉的脸色和若有似无的白眼。而我是他麾下不善战斗的士兵,让这位将军丢尽脸面。迟到就是我们那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班主任的悲悯之心,体现在他会为我们喊加油:“加油,快跑,还有两步了,多争取一分钟。”这背后的潜台词是:一分钟做一道题,半个小时就能做一张试卷。我很幸运,拥有全校嗓门最大的班主任,我在校门口的山脚下,便能听见来自至高无上之处的呼喊与鼓劲。在脚酸腿软时,在大太阳底下,“快跑,只有两步”的加油号子,无异于火上浇油,我们都觉得那个夏天的炎热简直非比寻常。以至于每到上课前的几分钟,教室里都此起彼伏着我们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和大汗淋漓后的体味,于是处处都是热气腾腾的味道。
这种味道很容易带来困意,毕竟我们是早晨5点起床、晚上12点以后入睡的高三年级学生。课堂的后半段,呼吸声终于平静下去,像退潮的海水归于平静。而这时的每张课桌上那些竖立起来的辅导书后,你很可能就会发现一个酣睡着流口水的少年。我也因此被调换座位,因为我和同桌在课堂上睡觉时,无意中选择了相对而视的方向,当然我们并不能相对而“视”,因为我们得闭上眼睛,各自做各自的梦。
冒风险的事情简直太多,几乎都发生在后山的火车隧道里。废弃的火车隧道是我们的乐园,容纳了我们对刺激、危险或浪漫的所有想象。往火车隧道黑暗的纵深之处走得越远的人越是英勇,越被我们尊敬。比试过勇气之后,带着狂乱的心跳,与一同寻求刺激的伙伴,再回到教室,看书上的练习题,就没那么狰狞了,因为我们刚见识过真正的黑暗的狰狞:一点光亮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堪称恐惧的极限。我们简短的冒险,释放掉了多余的青春的力气。于是我们平安无事,全都长大成人。唯一出事的,是一个男孩,他再也没有走出废弃的火车隧道。他遇上了小火车。说那火车“小”,是因为只有几节翻斗车的车厢,翻斗内装着采自深山的煤矿。他的死亡比所有秘密传得都快,他一夜成名,在小城无人不知,尽管他早就是我们当中最勇敢的冒险家。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那个火车隧道,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就在那里,每逢重复的生活让我们心生倦意,我们便会心照不宣于这样的领悟,勇于应对这种倦意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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