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时候照顾过我的长辈中,姥爷是和我关系最亲密的。这不仅仅因为他长久以来对我循循善诱的教导,更是因为他常讲起的他年轻时的故事,这些故事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姥爷10多岁时,轻轨铺到了他家门口,不过那时的轻轨都是靠着人力来运作的。正值深秋,轻轨还在施工,姥爷经常跑到离村子不远的工地上玩耍。许多孩子都对这一新奇的事物充满了兴趣,直到有一次姥爷和一群孩子去工地:傍晚工人都下班了,工地的轨道上静静地躺着运送石料的矿车,他们打算干一票大的。他们合力将一辆空矿车沿轨道推上了山坡,然后一齐坐在矿车里从山坡上滑下。看着沿途不断变化的风景,姥爷再也忘不了此情此景。刚下山他们便被一个高大的、面目凶狠的工人发现了。孩子们四散而逃,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去碰矿车了。
姥爷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放学后他常一个人坐在山丘上看着对面山坡上施工的情形。在落日的余晖下,远处隐约可见的工人推着矿车缓缓向上爬的情形变成了暗灰色。但在姥爷看来,这一幕却无比炫目。
直到有一天,姥爷在轨道旁边闲逛时,遇到两个推着矿车上坡的工人。姥爺在旁边站着看了很久,怯生生地走上前去问道:“我能帮你们一起推吗?”一个工人竖着大拇指说道:“当然。”姥爷便和他们一起推起了矿车。因为3个人一起推,矿车很快就被推上了山顶。下山的时候不用借助人力,姥爷坐在疾驰的矿车上极目远眺,不远处丰收的田野不再仅仅是一幅景象,它仿佛成了一段时光,快速地交织、旋转、碰撞,让如今早已年迈的姥爷常常回味着年少时光。
姥爷之所以帮工人推矿车,纯属是为了推到山顶后享受坐着矿车疾驰而下的快感;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将车推过了好几个山丘,而姥爷一点也不觉得累。无意间抬头,姥爷才发现旁边是一片橘园,这个橘园离村子已经有好几里地了。深秋的橘园里,大颗大颗的橘子挂在枝头,在随风飘来的橘香中,姥爷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离家很远了,不过姥爷并不多想,只是望着橘园咽了咽口水便继续向前推车。
慢慢地,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陌生,可能是傍晚的缘故,原本在深秋的渲染下多彩的山峦和田野,开始变得昏暗。姥爷仔细地识别,才发现到了枣庄,这怕是他小时候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他只跟着父母赶集的时候来过一次。姥爷不自觉地开始感到有些慌张,他很想告诉那两个工人自己想回家了,他望向那两个工人,他们依然抬着头推着矿车,并没有想到小孩子该回家的事。
推过了一个很高的山丘,姥爷开始变得气喘吁吁,一俯视,前方顿时变得开阔起来,山下是一小片平原,不知是不是因为除过草的缘故,这绵延的土地平得让姥爷发慌。他坐上了矿车,眼看着矿车便要顺着山坡滑下去了,突然,他发现山脚下绵延的平地变成了大海,而他正要往海里冲去。原先坐矿车下山的惊喜、兴奋在这一刻却突然演变成了恐惧;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姥爷只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世界在高速中仿佛转了起来。随着速度越来越快,在夕阳下,姥爷感到无比恐惧。
矿车滑到山下后,他们推着矿车走了好长一段平路,姥爷只感到自己离家越来越远。不久,他们停在轨道旁的一家专门供铁道工人休息的小酒馆前面。那两个工人进去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甜饼给了姥爷,姥爷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一口,这饼中夹杂着一股铁道上的沥青的味道。
他们推着车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姥爷一直在极力压迫内心想哭的冲动。不久,他们终于在一家旅馆面前停住了脚步,那两个工人表示天要黑了,让姥爷赶紧回家,他们两个要在这里住下。
姥爷已经忘记自己当初跑得有多快了,他只是边跑边哭,透过光的眼泪把眼前的景象变得多彩而模糊。姥爷边哭边喊着妈妈,跑着跑着便把那一包甜饼随手扔在了轨道旁边;后来他把一只鞋跑掉了,他便把另一只鞋子也脱掉了,光着脚沿着轨道往回跑。太阳快要落山时,他看到了来时的橘园,姥爷害怕极了,他哭着把能扔的东西都扔掉了,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当他看到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煤油灯光时,他哭的声音更大了,以至于那些干完农活回家的人们都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姥爷顾不上回答,人们望着他的背影都在猜测他是不是和别的孩子打架了。之后姥爷回到家中扑到他母亲的怀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哭。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一路跑回来,一回想起心中的恐惧,无论怎么放声大哭都无法释怀。
时隔多年,姥爷这半辈子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但唯独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忘记。世间的操劳使姥爷疲惫不堪,至今当他眼前浮现出一条路,宛如当时一般,是一条有着橘林幽香、高低起伏的道路,断断续续,细细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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