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时,每天上学都会路过黑龙江省图书馆。
图书馆大门紧闭,像座空城。
路过省图书馆时,我在猜想,里面是什么样?有什么书?
大约在1972年初,一位同学悄悄招呼几个女生,她的邻居是省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想找几个学生到省图书馆义务劳动——整理图书。
我们去了,彼此心照不宣。可以进图书馆啦!可以进书库啦!也许还可以带书回家呢!这是最吸引我们的。
我被安排到社科书库。那是一个很大的地下书库,书架顶天立地。书库封闭很久了,散发着书和灰尘混在一起的味道。我们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点,挪书、上架、摆书。
这个书库有好多书,理论的、历史的,我们都看不懂。还有几排书架摆的是文学类图书,这里是最吸引我们的。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红与黑》《简·爱》……
我们先是好奇,然后悄悄交换眼神:这些不都是“毒草”吗?!
收工了,图书馆允许我们每人带一两本書回家,还嘱咐: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有点儿兴奋,有点儿窃喜,这成了我们几个同学间的秘密。
晚上,从书包里拿出这些禁书,好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就这样,我在那个非常的年代,以这样的方式触摸到了书海的边缘。
1972年3月,爸爸给妈妈的信中写道:
“一丹还是每天去图书馆待半天。”
从这短短一句话可以看出,天天去图书馆,已经是我那时的常态了。
在书库一角,我发现一大堆书杂乱地堆放着。这些书的版本各式各样,封面引人注目,仔细看,都是美术类的画册。翻开来,有油画、素描、雕塑、教堂的穹顶画,还有摄影作品。眼花缭乱中,我看到了大卫、维纳斯的雕塑,还看到了裸体的素描——裸体的!
我呆住了,眼睛看着画面,心里却在想:我能看吗?该看吗?这是不是犯罪?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看看周围没人,翻开两本。隔天有机会,又去翻两本。
我在文字说明里认识了艺术大家的名字,感受着世界名作的魅力。我情不自禁地被这些画册吸引,却不敢和别人谈起,说不清那画册里的作品到底具有怎样的魔力,我偷偷摸摸地去看了一次又一次。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是带着罪恶感去看这些美术作品的,因为据说它们是有毒的、有害的、丑陋的,看它们是被禁止的,看了它们,心理是不健康的、不干净的、不应当的。
后来,有同学悄悄问我:“看过那些画吗?”
“嗯,你呢?”
彼此一问,原来,女生们都悄悄地去看过了。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步入中年,在意大利、在希腊,我看到了那些绘画作品的原件。站在那些作品前,我热泪盈眶。多年前的情景回到眼前,重新唤起的不仅是视觉的记忆,还有嗅觉记忆。
我好像又闻到了黑龙江省图书馆书库里书和灰尘混在一起的味道,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女生怯生生地走近那些作品的样子,我看到了曾经的年代、曾经的自己。
我为那时的自己感到委屈。那时正年轻,我本该在那美好的年华里,在阳光下尽情享受这些文化珍宝。而在那个年代,我却只能以那种心情、那种方式偷偷地接近它们。
即使是这样,我在同龄人当中也算幸运的,还有很多人,连走近书的机会都没有。
中学毕业,我准备下乡了。我有些舍不得图书馆。1972年7月,我与父母商量下乡的事,我在信中写道:
“我要去清河下乡。离开图书馆,使我觉得很遗憾,我原打算在图书馆好好学习知识的。但我又想,参加了工作,书虽然看得少了,可是能更多地学习活的东西,有哪个人是光靠看书就学会了做事和工作的呢?我想我到清河去,在工作实践中,可以学到在图书馆里学不到的东西。”
尽管不舍,也得走。于是,我在林海里开始了知青生活,也经历了书荒。那时,我格外想念黑龙江省图书馆。
十六七岁时的这段经历,一直藏在我心里。
60岁的时候,我见到了黑龙江省图书馆的馆长,讲起了这段往事。不知他是第几任馆长了,他说:“现在,新图书馆更大、更现代,去看看吧!”我却还是更爱那老图书馆,尽管它已经被改作档案馆了。
那天,我又一次走近老图书馆,它在文昌街新建起的楼群里,已经不显得那么高大了,但这座俄式风格的建筑依然高贵。它那浅灰的墙,它那典雅的钟楼,它那宽大的门窗,都在。那地下的社科书库呢?
门卫见我徘徊,问:“找谁?”
我心里说:找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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