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维

　　

1

　　正值税季，在Facebook公司上班的“碼农”好朋友纷纷找我报税。

　　我一看工资单，直接惊呆。

　　——“虽然我知道Facebook公司工资高，但是一帮二十二三岁的键盘侠，本科刚毕业，年薪人民币110万元，太夸张了！”

　　——“我明年涨30%的工资，不过我给公司创造的价值更多。”

　　这些被高薪宠坏了的年轻人，还挺把自己当人物的。

2

　　我特别喜欢Facebook公司的办公室。

　　坐落在西雅图市中心，落地窗，雨城最好的风景全在窗外，桌贴着窗，椅子自由搬，色调干净，空间宽阔。角落里，架子上摆满零食，冰箱一拉开，牛奶、酸奶、汽水、啤酒，应有尽有，全是昂贵的品牌。

　　开放式厨房里可以磨咖啡，水果放在精致的小篮子里。一切摆设都费了心思，不突兀，处处充满美感。

　　

　　最重要的是，一切都免费，随便拿。

　　办公区一眼望去全是苹果电脑，忽然穿插一张德州扑克桌，不远处还有我认不出作用的圆柱体。好朋友上前一拉，竟然露出一张床。据说没灵感或者工作累了的“码农”，可以进去睡一会儿，隔音隔光。

　　够好玩了吗？

　　不够，往下几层楼，有游戏室。沙发电视，Xbox，乐高、健身球和一篮玩具随地散落，右手5米处还有乒乓球台。美国人总误以为中国人都是乒乓球高手，Facebook公司里亚裔员工多达34%，到处听得到中国话，乒乓球台大概是讨好他们的礼物。哦，自动贩卖机里的键盘、鼠标、U盘、耳机、充电器……只刷工卡不掏钱，随便拿不限量。

　　食堂是什么样呢？

　　厨师经常换，各国的菜色时常更新，大到容得下全公司员工。每周五，很少来西雅图的扎克伯格在这里为他们主持视频会议。偌大一栋Facebook大楼，一派“世界大同，天下为公”的景象。

　　我大学时最好的玩伴，不少流落在这里。周末找他们玩，一问，总在办公室，我因此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坐在窗边聊天，经常有路过的中国人，循着中国话加入对话。“怎么一个个周末都不回家？”我问。

　　“办公室比家里好玩啊，有吃有喝有玩具。”

　　“网速巨快！”

　　“扎克伯格在哭泣，养了一窝爱占便宜的小鬼。”

　　“他应该在偷笑。我们吃饱了玩累了，只能想起没写完的代码。回回抱着来玩的心干加班的事，还没有加班费，这点零食饮料，我们吃破肚子也吃不够加班费。”他们反驳。

　　这样的工作环境，加上110万人民币的入职年薪，简直是天堂。

　　可他们竟然隔三岔五，盘算着辞职。

3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四五年前的24小时图书馆。他戴着耳机敲着键盘，眉飞色舞，噼里啪啦，动静特别大。

　　我远远看见，心想，图书馆里打游戏，怎么不低调点。走近一看，他居然是在写代码。

　　他顺利考进录取率极低的计算机科学学院，学弟学妹组队求经验，如何管住自己、刻苦学习。他说不出来，我教他：

　　“你当时一天自习7个小时，为保证自己避过食堂高峰期，6点前吃饱入座，带一袋牛肉干，以防止因为饥饿影响效率……这都是很能震慑晚辈的经验嘛。”

　　他摆手，不肯坑人。

　　“每个人不一样。对我而言，把时间花在编程上，是我觉得最有意义、最开心的事。自律对我而言，是我贴近我想成为的样子的手段。所以我越自律越幸福。

　　“如果他们觉得人生只有管住自己、学好代码才有出路，越自律越痛苦，然后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自我洗脑要多吃苦，自杀怎么办？我不觉得我苦，我很幸福。”

　　如果努力本身不能使你快乐，漫漫前路，便只剩压力和痛苦，每天调节自己的负能量都来不及，谈何出类拔萃？任何行业，努力至多帮你存活，无法帮你出类拔萃，只有发自内心的爱能。

　　他年薪百万后，又时常有人问：“学长，你迅速走上人生巅峰的秘诀是什么？”“哪里巅峰了？我现在是积累、蛰伏阶段，我的人生还没开始。”

　　是的，他会在凌晨3点决定辞职，又在上班之前打消念头。打电话给我，说舍不得他的导师。

　　Facebook公司会为每名新员工配备导师，带他们做项目，教他们技术，解答他们的一切问题。他常念叨，离开大学后，Facebook公司是他能找到的世界上最好的学校。他是导师的忠实粉丝，想跟完手头的项目，多学一些再走。

　　吸引他的，从来不是百万年薪，而是学习机会。他最大的快乐一直来自学习本身。

4

　　另一位朋友，如今在微软总部的Surface Pro团队。同类公司的“码农”都有值日任务，世界各地分公司及客户工程师解决不了的问题，会打电话给值日生，他们必须24小时待命，即时解决问题。

　　微软哥，23岁，单身独居，大年三十值班，我可怜他，叫他来家里吃饺子。

　　一帮留学然后留下来的朋友，一起与家人视频通话。七八个屏幕开着，家长互相拜年，互相感谢，其乐融融。

　　忽然微软哥电话响了，他一跃而起，迅速跳进工作状态，敲键盘，说英语，全场视频为他静音。那是西雅图的深夜两点。

　　结束后，他的父母连同三姑六婆，七嘴八舌地教育他：

　　“赚那么多钱干什么，辛苦成这样，有命赚没命花！钱固然重要，但是赚个差不多就行了，为了工作不要命，迟早后悔，生活也很重要，诗和远方也很重要。”

　　

　　他点头，不反驳，他曾经试图告诉乡亲，他除了赚钱，更重要的是他做出了很牛的产品，但是乡亲们依然只记得他赚钱。年纪轻轻，卖命赚很多钱。

　　“工作就是我的诗和远方啊，为什么他们不懂？”

　　微软哥问过。

　　这世上大约有很多人没有体会过，做一份热爱，擅长，出产价值的工作，然后从中自我实现是怎样的感觉——所有的快乐，来自学习、积累、进步，来自打磨一个产品，不断把它变好，看着它把世界变好。他们没有体会过，不知道这种感觉存在，他们只能看到他们看得懂的，钱。

　　所以年轻的成功人士在他们眼里，仅仅是工作很辛苦，赚很多钱。

　　其实只是理解不了别人追求的生命意义，以及别人从中获得的幸福快乐。

5

　　高中同学让我托朋友内推他进Facebook公司。

　　他自小是“别人家的孩子”，省重点高中年级前三，弹钢琴、练跆拳道还会唱美声，考取全国最好的大学，毕业留学。高中几年，他被老师宠上天，人人都觉得他是偶像剧男主角，未来要称霸世界。

　　可是6年过去，他成了一个虽然履历不难看，但极其平庸的人。

　　他听从老师、父母的联合建议，为不浪费高分，选了门槛最高的经管学院，后来发现编程吃香，高薪且最容易留在美国，研究生转了专业。

　　但找到工作后，发现美国是一个下午6点下班并且没什么夜生活的无聊地方，时不时感叹：“努力这么久原来不过是这样的人生。”“就这样了吗？我就要这样结婚生子老下去了吗？”但好歹衣食有着，学历好看，偶尔抱怨一下，总被说是在炫耀。

　　看到Facebook公司里，同龄人普遍乐观、有朝气，越拼搏越快乐，还年薪百万，软福利好得世界闻名，十分向往。

　　但他没有通过Facebook公司的面试。

　　一起吃饭，在Facebook公司工作的朋友聊起理想，说起工作所学如何帮他们靠近理想时眉飞色舞，老同学坐在旁边，生出一股浓浓的自卑。

　　

　　“我發现这些人都是一早就认定了想干什么，然后整个人生都在为理想积蓄力量，所以谈起生活和未来，充满希望、眼里有光。他们太幸运了。”他说。

　　我说：“你自己不去寻找和守护理想，怪谁呢？”

　　我起初觉得扎克伯格可怜。挥舞着百万年薪招来的人，一群一群的蠢蠢欲动，满脑子辞职的念头。

　　后来我懂了，扎克伯格不是找不到拿了100万就愿意在Facebook公司赖到海枯石烂的人，他是不想要。

　　他找来的年轻人，从来不需要“鸡汤”，他们自己就是“鸡汤”。以学习为最大乐趣，渴求自我积累，沉迷自我实现，不怕失败，满怀梦想，并且自信到认为自己也能用双手改变世界。

　　他找的是想成为扎克伯格的人。

　　这真是个无解的矛盾。

　　扎克伯格22岁拒绝雅虎10亿美元对Facebook公司的收购。那些能让Facebook公司挥舞着100万年薪拼命挽留的年轻人，都不是追求100万年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