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2年,刚过了春节,我便在上海交通大学附属中学开始了我的“中学时代”。那时候,一切都乱了套,比如小学的学制竟然有六年半,漫长得让我都失去了耐心;而学校的开学日则由秋季改为冬季,失去了中学时代到来时应有的金秋般的浪漫色彩。不过,总算可以从“儿童时代”蜕蛹成蝶,我还是欢天喜地的。
交大附中是一所寄宿制学校,学生每周六下午才可以回家,周日晚上必须返校。我们这些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的人,虽然嘴上有点“反叛”,希望早早摆脱父母的管教,可是真的离开了家,去过独立的生活,事实上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住校的第一天晚上,熄灯铃刚响过一会儿,突然之间,先是从女生宿舍传出了号啕大哭声,继而蔓延到男生宿舍。一时间,宿舍区哭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而高年级的学长非但不安慰我们这些想家的新生,还恶作剧地跟着假哭,最后弄得整个校园哭声震天。
不过,我们这些稚嫩的初一新生,还来不及擦去眼泪、鼻涕,立刻就被要求去参加“硬骨头精神”的训练了。我们进行了为期整整10天的野营拉练,每天行军20千米,天天睡在不同的村庄里。正值寒冬腊月,为了不受冻,我们都背上了沉重的棉被。才走了一天,我的脚底就磨出了十几个水泡,后来的几天简直就是寸步难行。由于晚上睡在村里四面漏风的大祠堂里,呜呜的北风在祠堂里上下飞蹿,不时地掠过我们睡觉用的草垫子,寒气逼人。奇怪的是,如此艰苦,却没有一个人哭鼻子、抹眼泪,同学们个个都表现得刚强无比。女生们轮流充当宣传鼓动员,把竹板敲得呱呱响:“练好铁脚板,敢于上刀山!”我们男生大多不事张扬,埋头走路,默默地将每天烧饭用的锅碗瓢盆都扛在了肩上,还时常帮女生背起大背包。10天下来,男生女生变得个个像是铁打的模样,不要说一天见不到父母就想家,现在哪怕跨越千山万水也不会公然大哭了。野营拉练的最后一天,一是为了庆祝胜利,二是为了将剩下的菜油全部用完,于是做了一大锅肉。结果,一回到家里,我们个个都拉肚子了。
二
教我们语文的林老师四十出头,长得精精瘦瘦。他是一位很有个性的人,说话有点急,也有点冲,说到激动时,一边的嘴角上扬起来,颧骨那儿会动两下。那时还在“风雷激荡”的时候,有的老师昨天还在讲课,今天就被剥夺了走上讲台的权利,而且连原因都不说明。富有正义感的林老师对此很不满意,有时还会在上课时将他的不满情绪流露出来。
有一天,一位会用美声唱法唱歌的老师突然间被滚过的“风雷”砸中了,被迫离开了课堂。林老师非常生气,一进教室就见他颧骨那儿一直在动,咬牙切齿的。那天,我们学的课文是《史记》里的《项羽本纪》节选。林老师像往常一样,一句一句地讲解,不仅解释难懂的文言文字词,而且还做白话翻译。课文讲的是鸿门宴的故事,开篇即说到了曹无伤,此人是刘邦的左司马。他暗中派人向项羽告密说,刘邦想占领关中称王,项羽听后非常生气,准备攻打刘邦。由于刘邦的兵力不及项羽,只得采取缓兵之计,上门向项羽赔罪。在鸿门宴上,刘邦和项羽各怀心机,项羽的手下项庄还酒后舞剑,欲刺杀刘邦,后来刘邦趁机逃脱,不告而别。司马迁的文字十分了得,开头结尾互相呼应,说刘邦回到自己的军中后,立即杀掉了告密者曹無伤,原文用了“诛杀”两字。林老师大声地强调说:“你们看到‘诛字了吗?这个字也是指杀掉,司马迁为什么要用两个意思重复的字呢?这是因为他精确而细致地描述了究竟是怎么杀掉的。‘诛是告诉你原因后再杀你,让你明明白白地死,而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我觉得这种做法甚至堪称‘光明正大,而不是‘阴谋诡计。”我听林老师这么说,心里非常震撼,我感受到他其实是言有所指的。就这样,“诛”这个字在我心里从此有了特殊的注解,有了别样的含义。
林老师很看重学生写作文,每每读到一篇令他满意的作文,就会拍案叫好,还在课堂上公开点评。其实,林老师并不一味说好,如果用错什么词,他甚至会不留情面地讽刺一下。虽说林老师常常将我的作文拿来做点评,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怕他,尤其是在发生那件事后,我开始有意地躲避他。有一天,他正点评我的作文,一位很有美术天赋的男同学思想开了小差,林老师很生气,当场点名批评:“你还不好好听讲?你写的作文一辈子也赶不上他的!”我听后,把头低了下来。林老师对我的躲避毫无察觉。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林老师的口无遮拦是因为他对学生没有一点私念。我只有把每篇作文写得更好来回应他的褒奖。我用心地写,他一如既往地用心批改,打开我的作文簿,那上面满是他用红色墨水留下的勾画和评语。我很感动,听说他家就住在流经我们学校的一条小河边上,我想向他当面致谢,可犹豫了几次,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三
上中学的第二年,我们去农村劳动了半个月。
时值5月,正是插秧的时节。农民老师告诉我们,插秧,就是把已经长到四五寸长的水稻秧苗移栽到田里。因为育种的时候,水稻比较密集,这样不利于它们生长,而经过人工移植后,水稻就有了更大的生存空间。农民老师说,插秧是很讲究技巧的,得插得均匀,要横平竖直,都在一条线上。
几位农民老师把我们带到了农田边。我一看,完全出乎我的想象,那不是干泥巴地,而是水田,我们得把秧苗插到水下的泥土里。我们被分为两拨,一拨人站在田边,将堆起的秧苗抛向田里;一拨人则跳进田中,接过抛来的秧苗后插进泥里。我觉得还是下到田里插秧比较“神气”,所以立刻脱去鞋袜、挽起裤腿,跃跃欲试。
就在这时,另外一位农民老师赶了过来。他肩上挑着担子,担子的两边是两个竹箩筐,里面放着黑色的长筒雨靴。他放下担子,朝我们喊道:“来,你们脚嫩,穿上雨靴!”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水田里是有蚂蟥的。”我一听,顿时吓得哆嗦起来。听说蚂蟥会钻到人的肉里,钻进去后就开始吸血,想想就很可怕。同学们和我一样害怕,大家面面相觑。最后决定,女生在田边抛秧,男生下田插秧。我换上了长筒雨靴,可这雨靴的尺码实在太大了,我跳进田里的当口,雨靴滑脱而去,掉进了水里。
我只好赤脚下田了。当我一脚踩下去,这才发现水还很深,没过了膝盖,而且水和污泥是混在一起的,沉沉地拖住了我的脚丫子,以致很难迈出脚步。我在田里洋相百出。由于心思集中不起来,老是觉得深藏于泥水里的蚂蟥正在向我逼近,所以把秧苗插得歪歪斜斜。站在田边的女生对着我一边笑一边大叫:“插歪了!不是直线了!S形啦!哎哟,S变成W啦!”我都不记得第一天是怎么收工的了,反正我从田里出来时,完全成了个泥人。
洗脚的时候,我神经兮兮地横看竖看,这儿拍拍,那兒捏捏,仔细检查是否有被蚂蟥咬过的痕迹,确认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后来的几天,我逐渐放松,插秧的技巧也越来越娴熟了。我很幸运,自始至终没有遭到蚂蟥的袭击,甚至至今都没有见过蚂蟥真实的模样。而事实上,蚂蟥最多只会伤人皮肤,并不会吸血。
四
我至今保存着一本名叫《礼花》的油印校刊。这是交大附中1974年编辑、刊印的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5周年的征文集,所有的文章都来自当时在校的“73届”至“76届”的学生。虽说那时盛行“大批判文章”,但这次征文拒绝这类东西,明确征文体裁为小说、散文和诗歌,并强调作品的文学性。这在当时简直是逆潮流而动,是非常出格的。由师生共同组成的编辑组甚至担心得不到大家的认可和支持。出乎意料的是,学生们非常踊跃地投稿,而且摒弃了那些流行的充满火药味或是假大空的腔调,注重抒发真情实感,注重对真实生活的描写和对内心世界的刻画。虽说那么多年过去了,可集子中的一些作品现在读来还是那样亲切和自然。说起来,这真像是一场小小的“文学运动”,师生们在日复一日的大批判文章的熏蒸下,得以感触到文学的清新和纯净。这真是那个灰色年代中的一簇绚丽的礼花啊。
《礼花》的征文活动从当年的2月开始,9月初截稿。
暑假期间,学校组织学生骨干去崇明岛上的跃进农场进行学习和锻炼。这次活动对大家来说很新鲜,有军训、有劳动、有研讨,一时间士气大振。返回市区时,大家决定放弃坐车,从跃进农场步行到南门港。那天晚上,我们走了整整一夜,徒步数十千米,一路高歌,在晨曦初露时分到达码头。不料,忽然来了台风,所有的船停航,我们只能暂避到附近的一所中学。此事过后,大家依然非常兴奋,编辑组索性决定在征文中增加这一内容。于是,《礼花》中便有了一个“跃进”专辑。9月一开学,投稿已堆成小山,编辑们日夜选稿,随后又亲自上阵赶刻蜡纸。此时,不少人提出应该要有像模像样的封面,学校很支持,拨出钱款铅印了红底黑字的封面,庄重而典雅。《礼花》在国庆节时顺利出刊,对我来说,“礼花”则长久地绽放在我心中,因为里面有我最初写的小说、散文和诗歌。曾经有人问我,作为作家,你的文学写作始于何时?我很骄傲地回答,始于我的中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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