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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流是绿色的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18321
李曼路

  

1



  我读初中的某一天,爸妈告诉我,我们要搬家,并且我得转学到城郊的A校读书。这意味着我要离开相识已久的朋友和老师,独自去面对新环境。

  估计大家小时候多多少少都经历过那种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恐惧吧。新来的转校生往往会拘谨甚至慌张,坐在教室最前面,或者临时搬个桌子躲在角落里。他们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时的样子,总让我想到海滩上的小螃蟹——你搬走石块,它们就会紧张地乱爬,却怎么也躲不过周围那些好奇的眼神和肆无忌惮的手。

  我现在也要变成转校生了吗?

  我爸妈一直都非常民主,唯独在这件事上,不管我怎么哭闹,他们都不肯让步。僵持到最后,我妈偷偷告诉我:“路,家里生意出了问题,我们的存款总共不到3万元了。你算算,就算不吃不喝,能供你在现在的学校读多久?”

  我知道3万元是什么概念,是钢琴,是首饰,是立体环绕声音响,是生活里开出的花。而现在,3万元是我们家未来衣食住行的全部。

  至今我都记得,当时我盯着妈妈的脸,想从中看到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但是沒有。她也没有像小说里那些家道中落的女人一样哭哭啼啼,只是轻描淡写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那时候我还不懂成年人的世界,不曾想过她和我爸挨过了多少个无眠的夜晚。我只是隐约觉得,对于当下的境遇,只能接受。

2



  新家在城市最老旧破败的一角,从前我并不知道这个现代的工业化城市除了霓虹灯、广场、音乐喷泉,还有四季冒烟的工厂以及地面油腻到粘鞋的大排档。

  工厂还好一些,废料的气味闻久了也就习惯了,你会觉得这是个虚弱患病的邻居,每天坐在楼下晒太阳,幽幽地看你走过。虽然他的目光让你不舒服,但是绝不会冲上来扇你耳光。

  而饭店特别差劲,为了节约成本,服务员经常把污物直接倒进旁边的水井,导致水井堵塞。总有工人过来,把堵塞的粪便、泔水、生活垃圾掏出来堆在水井旁。要是在冬天,雪一盖,什么都冻成硬硬的一坨,恶不恶心的也就无所谓了。可夏天总是下雨,粪便和泔水会随着雨水漫出来,冲刷着原本就黏腻、肮脏的道板。雨后的空气本该是清爽的,这里却弥漫着酸臭味,你必须提着裤脚,挑干净的边边块块走。尽管如此,有时候一脚踩下去,污水会猛地从道板缝隙里溅出来,在小白鞋上留下绿色的斑斑污点。

  晚上回家从楼下的饭店前走过,我总是低着头、缩着肩膀,躲过饭店门口的那些醉汉——他们总在半夜吵闹甚至打架,在路边留下恶心的呕吐物。这些都超出了我原本对世界的认知,以致我进公寓之前都会反复回头确认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我真的非常不喜欢这里,可那又能怎样呢?我妈再没提过关于贫穷的一个字,家里还是一样,能吃到鱼,能吃到肉,能吃到水果,却也能在垃圾桶里看到有“特价”字样的包装袋。我经常一早到了教室,边钻到书桌下擦鞋边告诉自己,生活其实没有本质的不同,只要学习成绩不受影响就可以了。

  然而一个混乱的夜晚彻底击溃了我。

  那天爸妈都不在家,一群醉汉在楼下的大排档闹腾到凌晨,最后竟然架起了麻将桌。哗啦啦的麻将牌声和高声的笑闹在寂静的夜里那么刺耳,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惦记着第二天重要的分班考试,焦虑和愤怒如同手术刀般切割着我的神经。

  最后也不知道是在几点,我摸黑从床上爬起来,接了满满一桶水从窗户倒了下去。

  几秒钟后楼下开始叫骂,尽管不出所料,但内容污秽得可怕,是我此前的人生中从未听见过的。我在黑暗里听了一会儿,然后钻进被窝盖住耳朵,此前的焦虑和愤怒统统变成害怕和无助,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对我来说,那些辱骂声扯开了生活的帷幕,暴露了狰狞的角落。这里没有公平,也不讲道理。从那天起,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

3



  对初中的孩子来说,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办法就是学习,想通这一点之后,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题海里。所幸学生时代成绩当道,大家对古怪但是成绩好的学生总是网开一面,只是我仍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在大迁徙中迷路的动物,没有同伴,孤零零地在旷野上寻找绿洲。

  直到有一天,K逃了晚自习来新学校看我。

  K是我从前的邻居,自小就认识,又一路同班,故事多得说不完。简单点讲,K就是我青梅竹马的伙伴,是我年少时偷偷想嫁的人。

  我记得那天,K扒着栏杆探头探脑,看上去鬼鬼祟祟的——这个优等生从没逃过课。我看到他那样子,又想笑,又感动。

  即使已经“脑补”了我们俩的婚礼,但我还是控制着特别高兴的心情,假装平常地问他:“你怎么来啦?”

  K从栏杆的缝隙里递给我一个档案袋,说:“你不是数学不好嘛,我把最近的笔记复印了一份,你一定要好好学啊,到时候我们都考一中。”

  除了点头我还能做什么?一切都那么美好,我最喜欢的少年隔三岔五把复印好的笔记拿给我。多少个孤独的晚上,我摩挲着他的笔记,如同摩挲着情书,熟悉的、清隽的字体自带能量传感器,让我愿意咬咬牙再多琢磨一道题。

  但是在我生日那天,K突然出现在我家楼下。

  他得意扬扬地说:“我找XXX问你家住址啦,这样就可以周末来给你送笔记了。生日快乐啊,小路!”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回应他。

  我偷偷瞄向K身后的水井,几天前水井又堵了,绿莹莹的水欢快流淌,如同小溪,只是洼陷处沉淀的污物和泥浆暴露了污水的身份,还有蝇虫——K来之前我还没觉得这些蝇虫如此扎眼。

  K照例把笔记给我,然后说了一些学校的事情。我胡乱应对着,心里像揣了一枚定时炸弹,生怕K发现水井,怕他厌恶这里的环境,甚至怕他厌恶这个环境里的我。

  聊了一会儿,K果然皱了皱眉头,随口问:“什么味道,怎么臭烘烘的?”

  我很紧张,明知故问道:“有吗?”

  K扭头乱看,看到了那条小溪时很惊讶:“现在竟然还有这东西,也太恶心了吧。”

  然后这个“直男”乐哈哈地跟我说:“你什么鼻子啊,是不是在臭味里待久了?”

  我似乎能听到心里那枚炸弹爆炸的声音,炸出的全是绿色的污泥。在我喜欢的少年面前,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种强烈的羞耻感,只能装出强硬的样子说:“你鼻子好,你赶紧滚蛋!”说完我就跑了,进楼门之前我偷偷回头,看见K推着自行车,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实K根本没做错什么,我们俩从小就打打闹闹、相爱相杀,估计他早就不记得那次争执了,我们现在仍然是很好的朋友。

  只是,如果说醉汉的恐吓和辱骂是重拳,让我明白生活的无奈,那么那个少年——我青春期里最完美的少年,我涂好粉色唇膏才会去见的少年,才真正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叫自卑的刺痛。

4



  其实一路走来,我的少女时代在旁人看来是很平顺的,成绩优异,念重点高中,考上心仪的大学,顺利参加工作。那些如今看来略显矫情的戏码,只有当时当下的当事人才能深刻感知。

  后来,城市进行发展规划,工厂、饭店都被迁走,所有基础设施翻新,“病弱邻居”不见了,流氓醉汉不见了,绿色的小溪流也不见了,少年时刺伤我自尊心的痛楚似乎就这么被时间冲刷干净。

  再后来我走上工作岗位,每天都要处理比年少时的惶恐、自卑复杂百倍的事情,这时候我才逐渐明白,解决问题就是人生的常态。无论年少还是年老,无论幼稚还是成熟,只要活着,总会遇见各种各样当下无法改变的困境,总会遇见种种疼痛、无奈、自卑、窘迫和恐惧。

  而这个时候,内心强大比什么都重要,做好眼下能做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在人生中无数次的“转学”里,学会如何体面地回答好生活的难题比什么都重要。

  故事的最后,我和男朋友吃火锅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不爱吃肉,只吃土豆?”

  当时我的生活已经没那么拮据了,男朋友一问,却让我瞬间想起初中那几年,我妈炖了牛肉土豆,三口人都挑土豆吃。因为土豆顶饱,吃饱也就不馋肉了,毕竟肉就那么一两块。

  我笑了笑,跟他說:“那时候家里条件差嘛,家门口还有一条臭烘烘的水沟呢,要不是被市政府清理了,还可以带你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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