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在我的印象中，动物的舌头都是粉红色的。但长颈鹿的舌头是什么颜色的？

　　在一家野生动物园里，有一座高高的瞭望塔状建筑物，是方便游人喂食长颈鹿的木塔。喂长颈鹿的食物，是一种特制的类似膨化食品的短棒。我爬上木质高梯，在平台上眼巴巴地等候长颈鹿。前面是广阔的草原稀树林区，有若干只长颈鹿在悠闲地散步，看起来它们都不饿。眼看快到中午了，长颈鹿不会过午不食吧？我把食物短棒捏碎，向空中撒去，试图让风把美味的食物气味分子传布到长颈鹿的鼻孔中。

　　我不惜血本的诱导政策取得了初步成效，一只有着巨大斑点的黄色长颈鹿慢慢踱了过来。

　　旁边有一位当地人神采飞扬地向我介绍，别看长颈鹿总是慢吞吞的，一旦受到惊吓或攻击，它们也会飞快地逃跑，最高时速可以达到70千米/时。不过它们不能连续奔跑超过1个小时，因为它们的心脏很小。他晃了晃自己的拳头，他的拳头像个中号碗。

　　这么大的心脏，如果长在人身上真是不算小了，但要镶在身高5米的长颈鹿体内，还真是小心脏啊。

　　中国有把长颈鹿叫作麒麟的传统，它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吉祥神兽。印度称照料大象的人为“象奴”，那么称这位热心男子为“麒麟奴”好了，“奴”在这里并无贬义。

　　在距离地面5米之高的梯子上和一只长颈鹿对视，我一时竟十分紧张。这只雄鹿很漂亮，浑身的棕黄色网状斑纹淋漓酣畅，它的头上有毛茸茸的小角，眼睛在头部的最高位置，大而突出，一边看着我手中的食物，一边不时向远处眺望。

　　在判定周围很安全之后，它长长的脖子很灵活地趋向我的手掌，忽地伸出了舌头，像钩子一样卷走了我手中的食物。我的天，它的舌头真是天下舌头之王，足足有我的胳膊那样长，最少有半米吧？舌头并不宽，这让它扭动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一条蛇。而且，最令人惊惧的是——这条“蛇”是紫蓝色的。在充当完“钩子”的角色之后，长颈鹿的舌头又改行当起了“搅拌机”，将口腔中的食物搅得天翻地覆，不一会儿就咽入食道。我看着长颈鹿足有三四米长的脖子，心想这点食物要到达胃里，真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时正好一束强烈的阳光照射在长颈鹿的舌头上，它闪电般地把舌头缩了回去，对我不理不睬。“麒麟奴”说，长颈鹿的舌头很怕太阳，它要把舌头藏在嘴巴里，防止被强烈的阳光晒伤。

　　我有些担忧地说：“我当过医生，如果一个人的舌头变成了这个颜色，那他的生命会有危险。”“麒麟奴”说：“长颈鹿和人是不一样的，血从心脏到舌头要走的路，人最多也就半米，可长颈鹿足足有三四米，这样，血里面的氧气就消耗掉了，舌头就变成了紫蓝色，就像人的静脉血的颜色也比较暗。”

　　这时，长颈鹿忍不住又向我的手掌凑了过来，我受宠若惊地赶紧倒了一大把食物在掌心，讨好地凑到了长颈鹿嘴边。长颈鹿这一次认定已和我比较熟识，把它的长舌头探了出来，在我的掌心翻过来翻过去地舔舐。

　　被长颈鹿的舌头舔舐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黏黏的，像被一颗巨大的饱含水分的蘑菇冠盖轻轻拂过，软而稍带颗粒感。它温热的口水大颗地滴落在我的掌心，像半透明的胶水，黏糯温暖，将一种属于动物的温度传递给我。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溢满一种沟通带来的感动。它一下下地咀嚼，下颚肌肉有节奏地运动着，脸上的表情依然僵硬，看不出是欣喜还是满足。当它再次吃完之后，估计已经判断出我山穷水尽，大眼珠子不再看我，踱着缓步，扭转身体，渐渐远去。

　　后来，我又到了一家范围更辽阔的自然保护区，傍晚的夕阳斜照下，我看到了3只长颈鹿，它们正在用长长的舌头掠食树上的叶子，看起来是长颈鹿一家。它们似乎没有发现我们，恬淡地吃着树叶，缓慢而平和。

　　我们看着它们，很久很久不愿离开。看一群动物自由自在地生活，本身是有魔力的。我这才明白人们拍摄的大量动物视频，比如弱肉强食，比如争强打斗，比如大迁徙和万里跋涉，这些絕非常态，更不是全部。为了好看，为了用各种噱头来吸引眼球，人们曲解了动物。真正的动物，并不是时刻在奔跑，也不是不分场合地肆意交配。动物更多的是悠闲常态，是如眼前这样安稳自在、不被打扰地生活着，平静雅致。

　　回想起被长颈鹿的舌头舔过的掌心，有一种眷恋长久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