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中时,只要有男孩子的地方,就能听到“嚯、嚯”“哈、哈”的操练声。
引火这一切的,是一部叫《少林寺》的电影。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我还在读小学。李连杰在电影里的拳脚功夫,把观众从视觉到心理,都锤得服服帖帖,尤其像我们这样半大的毛孩,个个脑子里都有一个武林高手梦。
习武得拜师父。在那时候的横断山区安宁河谷,你可以拜木匠师傅学打家具,拜泥瓦匠师傅学砌墙,拜石匠學凿石磨子,拜铁匠学打铁,就是没有习武的师傅可供你拜。哪怕想习武想疯了,也只能根据电影里的动作加上自己的想象比画。为了学到更多的本事,我们把《少林寺》当武学经典,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们那时候不知道演员的动作具有表演性,以为那就是武术。只是在模仿的过程中我们也发现了许多问题,比如电影里和尚觉远的上一个动作跟下一个动作不连贯,在实践中完全照搬他的动作,只配挨打。为了弥补不足,我们往往创造性地发明了许多新动作。
到我上初中时,连女同学都张嘴“降龙十八掌”,闭嘴“九阴白骨爪”。我也瞎练了两三年,我家的土砖头被劈断无数,地里的南瓜、白萝卜也惨遭荼毒。我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我盼进初中,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却没想到没有他的管束,我变本加厉,抱定自学成才的决心,从蹲马步、鲤鱼打挺这样的基本功开始练起。
某日傍晚,我独自于学校操场的草丛中习练鲤鱼打挺。
就在我奋力起身,后背、后肩、后脑依次着地,只待借力“嘣”一下弹起来站直时,突然后脑勺一阵锥子刺穿般的疼痛,让我刚刚撑起来的半个身子,复又无力地仰躺下去。当时,痛得想呕吐,眼睛发花,天旋地转。
等我恢复意识后,我摸摸后脑勺,没有出血,可那疼痛的部位还是痛得钻心,摸都摸不得,指头碰上去像刀切在肉上。我估计地上有刀子或者钉子。在草丛里摸索,摸到一块比鸡蛋稍小一点的石头。刚才我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到这块小石头上了。
此后在长达3个月的时间里,我整天头痛,不能仰面睡觉,视物模糊,看黑板上和书上的文字都是重影。很长一段时间我既不敢跑步,也不能跳,连大声说话都会牵动后脑勺发出钻心的疼痛。我一代宗师的美梦,终结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我的记忆力直线下降,从前看一遍就能记住的内容,之后读3遍都不一定记得住,除非是我感兴趣的。
在闭塞的西部农村,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脑震荡。学校离家十几公里,我是住校生,一个星期才回去一次,回去也不敢对父母说。直到大半年后,父母才从我的成绩报告单上直线下滑的成绩上看出端倪。那时候已不太疼痛了,母亲带我去找乡下的赤脚医生开了一点外伤止痛药,涂擦以后有没有效果记不得,反正一年以后不痛了,视力也逐渐恢复,记忆力却一落千丈,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
想当初,我能一目两行,过目不忘,不管哪门学科,只要看一遍就能理解,碰上需要背诵的文字,别人还在大声朗读的时候,我已经能背;别人背诵的时候,我就用耳朵复习。成绩优异,兴趣广泛,无师自通地写了段相声,交给同学表演,在全县比赛中居然获得了二等奖。
我为记忆力的损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初中毕业补习,高中毕业也补习。
在记忆力受到损伤后,我唯一的收获是,我发现我的想象力越来越好,在屋子里坐得好好的,心思早已在前往峨眉山或武当山的途中,神游万里,精骛八极,来去如风。起初我写诗,后来写散文,再后来写小说,从2005年开始,10年间,我出版长篇小说1部,中短篇小说集5部,总计200多万字。
记忆力不好对创作的另一个好处是,我背不下别人写的东西,我可以保证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原创。
正因自知记忆力不好,从初中开始我就养成写日记的习惯,绝大多数是条目式的流水账,也有相对完整和独立成篇的,以备查阅。这些文字不一定要公之于世,也不一定示人。但白纸黑字,字字真实,句句坦率。我之所写,全是我之经历、我之所行、我之所言、我之所想。
数十年来,我多次回忆那个让我记忆力受到重创的下午,也许冥冥中上苍要让我的记忆力受到一些损伤,使我不得不用文字将生活中诸多有趣、有意思的事情,以及迷惘、痛苦和灾难记录下来,使之既是一份个人资料,也是一群人、一个时代的侧影。
那块小石头,虽然断送了我的好记忆力,但使我成了一个记录者和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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