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的天空很蓝,除了稀疏的云层,在单色的幕布上找不到一丝杂质。炽烈的阳光透过零散的云,散射到快要融化的沥青路面上。一种混杂着淡淡油漆和刚刚割过青草的味道弥漫在氤氳夏日中。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暑期时光,可同样,这也是属于我和姥姥彼此共有的时光。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夏日在姥姥家度过已成为一种惯例。
从昔日只知道玩耍的孩童,转眼到了学业繁忙的高中,时光过得飛快,可是,不管怎样忙,陪伴姥姥度过夏日,仿佛成为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只记得每天早上,若不是身下的凉席被日光晒得发烫,我多半是不会起床的。而每当睁开眼时,姥姥的蒲扇总是最先遮住我的视线,我也会在这短暂的凉爽中,感受到一种只有在这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间里才会存在的气息。
我总会在阳光最毒的正午,赖着姥姥带我到河边打水漂,一路上根本不会觉得无趣。那时候,我总能发现很多很多好玩的东西,路边绒绒的野草,被风吹得左右摇曳,这一片柔软的植被总是会让我不自觉地驻足,看着它们在燥热的空气中舞蹈。静静地望着、发呆……蓦地,姥姥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
姥姥瞅着我,眼神中透出慈爱和怜惜,似乎不想惊扰我,但还不得不提醒我:“目的地还远着呢!”
突然,我读懂了姥姥的眼神,飞也似的向河边跑去……到了河边,我会寻找各种各样的小石子。每当我选完后,都是满满的一头汗,我会捏住我的上衣,撩起来,形成一个小漏斗,兜住我那些战利品,然后小心翼翼、一步一踱地挪向坐在岸边望着我的姥姥,我摊开衣服炫耀般地介绍着每块石头。
姥姥耐心地听着。抬眼一看,姥姥的眼神根本没有停留在我精挑细选的石头上,而是静静地端详着我,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欣赏,还时不时地摸我的头,仿佛她对这些石头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我这个宝贝,看也看不够,摸也摸不够。
此时,我还嚷嚷:“姥姥,姥姥,你快看啊,我挑的石头多好看啊!”“好看,好看!”姥姥好像刚刚醒过来一样,眼神才迅速地瞄向我捡的各种各样的小石头……我拿起一些石头来打水漂,用尽全身的力气抛向水中,然后等待着一圈一圈漫延的涟漪……
我把石头一块一块抛向水面,其中一块石头飞出不到半米便猛地坠下,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迷乱了姥姥的双眼,我急忙帮姥姥擦眼,姥姥推开我的小手,说:“没事儿,没事儿!”看着惊恐的我,姥姥眼神中满是怜爱。伴着被水浸湿的一绺头发,姥姥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我俩相视而笑,所有的不安都飞向了漫无边际的天空。
姥姥爽朗的笑声夹杂着我稚嫩的笑声,一直回荡在我耳边……我索性躺在姥姥的怀里,抬头看见的天空竟然那么高、那么蓝,姥姥低头瞅着我,不知不觉中,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就这样,在河边,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熟悉的眼神,依恋的感觉,仿佛空气也凝结在成长的记忆中……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种感觉突然消失了,我似乎还没缓过神,可一切都不复存在……快到我绝没想到这样习以为常的生活,终有一天会变成一种奢望,就像那块落水的石头沉入水底,再也泛不起半点涟漪……
我还是喜欢睡到自然醒时才有的惺忪,我还是喜欢在野草地中肆意地奔跑,我还是喜欢看着石子轻盈地划过水面,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线……对于夏日,我的记忆仿佛上了发条般不断循环上演的一幕一幕,成为一种刻骨铭心的怀念,抑或一种揪心的渴望。
我再也没有过这样的夏日。从那天起,姥姥谁都不认识了。刚开始我不相信,我去呼唤姥姥,姥姥还应我。我想姥姥怎么会不认识我呢?可当我再怎么跟姥姥说话,回应我的都只是沉默……
我们用了很多方法,试图让姥姥回忆起过往的一些东西来,可最后都无济于事。我只要放假,就跑去看姥姥,我总是整天坐在她身旁,不断地对她讲以前的那些事儿。在别人看来,她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可是在我看来,这可怕的寂寞却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绝望。
我有时会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分明是想要去说些什么……可她做不到,眼神依旧那么熟悉,可是又是那么遥远,因为没有交流,我也只能紧紧地握着姥姥的手。我不知道在她的脑海里,是否还存着这样的记忆,但我相信她明白我在说什么。这就够了。
我总是怀着一种奇迹会发生的心态。夏天到了,我决定带姥姥再去一次河边。这时的她生活已经完全无法自理了,我慢慢推着她,轮椅经过那片野草地,脚下是那条我小时候跑过无数遍的沥青路,一样的阳光照射在我们的脸上、身上。
我停下脚步,俯下身子问道:“姥姥,你看我们到哪里了,您还记得吗?”我看着姥姥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缝,下垂的眼皮遮住了一半的视线,我没有任何对于姥姥回应我的期待,我只是再次抬起头来,望着那久违的水面,还是一样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时间很无情,它将我领到了离那年夏天最近的地方。一切仿佛伸手可及,那河边的野草,那甜甜的微风,那高蓝的天空,那挥之不去的眼神……我还在等着石子落水的刹那,还有那一圈一圈漫延的涟漪,而那么近的地方,却是离得最远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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