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我小时候长得很体面,不哭,爱笑,整天转动着眼珠打量人、揣摩人,很招人喜欢。长到3岁,我就变得有点儿“坏”了。我到风车跟前玩,一不小心,穿着一身棉衣摔到了水渠里。我一骨碌爬上来,一声不响地回到家,将湿衣服全部脱掉,钻到被窝里。当母亲回来要打我时,我却一口咬定:“是爷爷把我推到水里的。”被陷害的爷爷不恼,反而很高兴,说:“这孩子长大了有出息。”当然,长大了以后,我从未生过害人之心。至于有无出息,这就很难说了。当长到光着身子拿根树枝在地里、河边到处乱走时,倒也做了不少坏事。比如在田埂上挖陷阱让人摔跟头、将人家放在河边的盆碗推到深水之中,等等。但我不恶,没有让人讨厌。另有一点,不管谁逗我(甚至用稀泥涂满我的全身),我都未恼过。如今回到老家时,那些大爷还常说:“文轩小时候不会骂人。”其实我还是骂过人的,只不过我只在小孩中间骂,不骂大人罢了。
儿时的印象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穷。我的家乡苏北,以穷出名。我家一直是在物质的窘迫中一日一日地度过的,我对贫穷的记忆极深刻。我吃过一回糠、一回青草。糠是如何吃的,记不得了。青草是我从河边割的。母亲在无油的铁锅中认真地翻炒,说是给我弄一盘“炒韭菜”吃。15天才能盼到一顿干饭,所谓干饭只有几粒米,其余几乎全是胡萝卜。整天喝稀粥,真正的稀粥,我永远忘不了那稀粥。读中学时,每月菜金1元5角,每天只有5分钱。都是初二的学生了,冬天的棉裤还常“破绽百出”,吐出棉絮来(当地人叫“出板油”),有时甚至露出一点臀部,这使我在女孩子面前总觉得害臊、无地自容,下意识地将身子靠住墙壁或靠住一棵树,尴尬而腼腆地向她们憨笑。我最不耐烦的季节是春天。青黄不接,春日又很长,似乎漫无尽头。春天的太阳将人的汗毛孔一一烘得舒张开来,使人大量消耗体内的热量。饥饿像鬼影跟踪着人、撵着人。我巴望太阳早点儿沉没,让夜的黑暗早点儿遮住望见世界的、渴望生命的眼睛,也遮住饥饿的欲望。按遗传规律,我应是一位身材伟岸的男子。然而,这一大好基因被营养不良掐断了。我甚至觉得我的脑子都被饿坏了。有一段时间,我竟然“黏”在地上不肯往上长。这引起家里人的恐慌:莫是个小矮子!常常仰视别人,使我有一种自卑感,特别是当我走到高个子的孩子跟前时,莫名的压抑感便袭上心头。大年三十晚上,我带着要长高的渴望,勇敢地爬门板。这是当地的一种习俗,据说这样可以长得比门板高。但无论我怎样努力,后来也没有长得比门板高。但基因的不屈不挠,使我忽然又拔高了一截。饥饿的经历让我刻骨铭心。因此,现在我对吃饭很在意、很认真,甚至很虔诚,并对不好好吃饭的人大为不满。
但是,我又有着特别美好而温暖的记忆。
我有一位慈祥的老祖母。她耳聋,有一头漂亮的银发,常拄着拐棍倚在门口向人们极善良地微笑着。她称呼我为“大孙子”。后来我远行上大学了,她便日夜将我思念。她一辈子未走出方圆3里的地方,所以根本不知道3里外还有一个宽广无垠的大世界。她认为,这个世界除了她看见的那个地方,大概还有一处,凡出门去的人一律是到那一处去的。因此,她守在大路口,等待从那个地方归来的人。一日,她终于等到一位军人,于是便向人家打听:“你见到我大孙子了吗?”
母親对我的爱是本能的、绝对的。她似乎没有任何食欲,我从来没见过她对哪一种食品有特别的欲望,她总是默默地先让孩子们享用,剩下的她再随便吃一点。父亲的文化纯粹是自学的,谈不上系统,但他又几乎是一个哲人。一次,我跑到一个8里地以外的地方看电影,深夜归来,饿得不成样子,但又懒得生火烧饭。父亲便坐起身,披件衣服对我说:“如果想吃,那就生火去做,哪怕柴草在3里外堆着,也应该去抱回来。”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话奠定了我一生积极的生活态度。
还有那片独一无二的土地,也给了我无限的情趣和恩泽。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水乡。我是在“吱吱呀呀”的橹声中,在渔人“噼噼啪啪”的跺板(催促鱼鹰入水)声中,在老式水车“咯吱咯吱”的转动声中长大的。我的灵魂永远不会干燥,因为当我一睁开眼,瞧见的就是一大片水。在我的脑海里所记存着的故事,大半与水有关。水对我的价值绝不仅仅是自然意义上的。它参与了我的性格、我的脾气、我的人生观、我的美学情调的构造。
这一切,使我“舞文弄墨”成为可能。苦难给了我幻想的翅膀。我用幻想去弥补我的缺憾和空白,用幻想去编织明天的花环,用幻想去安慰自己、壮大自己、表达自己。苦难给了我透彻的人生经验,并给我的性格注入了坚忍。难怪福克纳说:“一位作家最大的财富莫过于他有一个苦难的童年。”
老祖母、母亲和父亲给了我仁爱之心,使我从不知道何为仇恨。我从未抓住不放地恨过任何人。我始终觉得世界是善的,尽管我常常看到恶的肆虐。
那片土地给了我灵气、题材、主题和故事。开门可见的水,湿润了我的笔,使我能永远亲近一种清新的风格。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