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或许决定了我们命运的一半。因为人生也是一场表达,表达的成败能决定人生的成败,而语文老师就是我们的表达培训师。
我的命运差点就毁在一位语文老师手里,幸好又在另一位语文老师手里重生。
一
童年的我寄居在姑父姑妈家。姑父是肉食水产品公司供应股股长,很受欢迎。所以,在学校我是受宠的,每次表演节目脸蛋都会被涂得红红的,在舞台中央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好日子在小学三年级时到了头:父母回城后都是普通员工,而姑父一路青云直上被调到了民政局,他的光芒再也照耀不到我。
我上的这所学校很了不起,文有蔡和森、武有黄公略。然而,这些先辈无助于我把作文写好。那时候写的作文无非是扶老奶奶过马路、帮老爷爷推车。故事是既定的,主题是永恒的。然而,我就是写不好。我无法控制文字,无法精确地表达,更不用说生动地描述。
更恐怖的是,嘲笑来了。我成了劣等作文的代言人,每次老师读完范文,总要再来点“娱乐节目”:“下面我们来念念刘同学的作文,好不好?”
我的作文给同学们带来了最快乐的时光。老师读得抑扬顿挫,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我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头低下去之后,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被嘲笑久了,我也习惯了,然而,灾难并没有因为我的习惯而结束。因为作文写不好,我的语文成绩一落千丈。语文不好,其他科目也受影响,总成绩一路下滑。
既然你们嘲笑我的作文,那我把数学、自然和地理也索性拿出来让你们嘲笑吧。但我真的那么糟糕吗?我有我的灵性,只是老师不屑于去发现而已。
作文写不好,并不等于对语文没有兴趣。我害怕在作文本上写作文,但我喜欢表达,喜欢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谱写一片锦绣天地。
我读《三国演义》,读《说唐演义全传》,这些经典的文本像雨水浇灌大地一样浇灌着我的灵性。我的内心是肥沃的,就看怎么耕耘。
二
老师的态度影响着家长的态度。有一次,母亲的同事送给我一个漂亮的文具盒,我开心地说:“等我上中学了,就用这个文具盒。”父亲来了一句:“你考得上初中吗?”说完,父亲意识到自己的过分,便喃喃地说:“我们祖上是写文章的,为什么我的崽却写不好作文呢?”
从小学三年级到五年级,我的日子特别难过,我每天都怕被师生群嘲。我甚至希望冥冥之中能够有一位神灵保佑我,不求成绩好,不求被老师欣赏,但求他们忽视我、放过我。
有一天早晨,我在离学校大门50米处,忽然害怕起来,不想走进去。我愿意去任何地方,只要不是学校。我号啕大哭,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物……
那天,我没去学校,而是去了学校后面的小河边。一个清纯的孩子坐在清澈的河边,绝望地哭泣。这个世界上知道我名字的人们,你们在乎过我吗?我写不好作文,并不代表我是一个恶劣的学生。
那次痛哭后,我以报仇雪恨的态度投入学习。
我考上了初中,排名也不靠后。老师们有点惊讶,我很开心,父亲却陷入了疑虑。他说:“连作文都写不清楚就读中学,我们刘家的子孙不该是这样的。”
父亲决定让我复读。因为隔壁的邻居跟我父母说,她的姑父是全省的优秀语文老师,教作文很有一套,不妨把我放到他的班上雕琢一番。
我极其不乐意地服从了父亲的安排,因此遇到了那位神一般的老师:王菊伍。
王老师当时50来岁,个头中等,头发有点发白。他看了看我,点点头,也没格外热情,指了指教室,就让我进去了。
没几天,死性不改的我闯祸了。那堂课讲的是志愿军战士,在被敌人的燃烧弹燃烧身躯的时候,一动不动。我来了一句:“像在练气功。”
整个课堂安静得可怕,我等着王老师咆哮,因为我已经习惯被老师吼骂了。他叫我站起来,要我说像练气功的理由。我说:“气沉丹田,沉得住气。”
王老师居然表扬我:“说得对,志愿军战士之所以不怕牺牲,就是沉得住气,沉得住气就是意志坚定的表现。刘同学从独特的角度解释战士的勇敢,就是活学活用了看过的武打片。”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武打片也可以和写作文联系起来。
爱插嘴不是一回就能控制住的。有一次讲《少年闰土》,说的是那少年在海边的西瓜地里,将叉子向胯下一扎,那猹却溜走了。我来了一句:“那猹像泥鳅。”
王老师竖起大拇指,说:“我们都没见过猹,一个像泥鳅那样滑的比喻,就让它变得可以感知。写作文就是要想办法让不认识的东西变得熟悉起来。”
在过去的语文老师那里,学生插嘴就是犯浑;而在好的语文老师眼里,插嘴其实是想表达的表现。爱插嘴也显示了一种灵性。
三
王老师善于挖掘灵性。一是课本的灵性。他认为语文课本就是最好的作文范本,要从中挖掘写作的技法。他用手指戳着课本上的字句说:“比如藤野先生在火车上被误会成小偷,我们只是从中了解到他朴素的品质吗?我们应该学习鲁迅用这种几乎极端的方法去表现一个人物的特征,让读者记得住。”
那些被他的手指戳得一跳一跳的书页,如同飞鸟展开的翅膀,然后慢慢变成我的翅膀,让我在文字的天空飞翔起来。
第二是学生的灵性。他认为每个学生在表达上都有自己的灵性,就看如何激发。
再就是环境的灵性。我过去的语文老师指导我们写作文,是主题先行,首先要体现一种什么精神,但这种精神实在太高大上,我找不到合适的承载物,只好天天去扶老奶奶过马路。而王老师的方法是材料先行,先观察,找到观察对象的特质和自己的内在相吻合的地方,眼前有物、心中有念,然后才去写。
例如每年春游回来,最恐怖的是老师布置写作文,风景好看,文章难写。之所以写不出东西,是因为观察者的灵气和被观察景物的灵性,都没有被挖掘出来。“山林里那么多花,不要每一朵都去写,写你印象最深的一朵。”王老师如是说。写作文就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不可面面俱到。
有一回,要將契诃夫的书信体小说《凡卡》改写成记叙文,我独辟蹊径,用倒叙的方法来写,从小凡卡被老板毒打入手,然后是他带着伤痛给爷爷写信。
那是一个爽朗的秋日,王老师抑扬顿挫地念我的文章,同学们不再笑得前仰后合,而是安静地听得入神。最后,王老师给了我一个评价:“我们班上,写作文最有前途的,是刘同学。”
这句话比红头文件还有权威。从那以后,我就按照这个指示去走。
人生有时候很神奇,正当我在草包的路上越滑越远时,竟遇到了王先生这么好的语文老师。
好的人生,从遇见一个好语文老师开始。
虽然我的人生并不算成功,但我自认为过得很好。因为我找到了和世界对话的利器:写作。
我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可能取决于怎样去描述这个社会;我们在人群中的定位,可能取决于怎样去表述这个人群;我们的形象,可能取决于我们的表达……
而描述、表述、表达,都是语文元素。
我不知道无数个渴望有好语文老师的孩子,会不会受到命运如此的眷顾。但每个孩子的心中,都有一部锦绣文章,需要好老师去开发。不只为了写作文,更为了写人生。
所以,衷心希望这样的眷顾不只发生在少数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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