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阿怪

　　2017年高考的时候，我支教时认识的学生小慧在QQ上给我留言说：“姐，今天考理综之前，我们学校的老师找到我，让我给她女儿抄一点，说写在草稿纸上交给监考老师就好。我没有答应，后来她又找到我，说给我买一个好一点的手机。结果直接影响到我的考试状态了。”

　　我看到留言时，已经是下午6点了，理综考试已经结束。

　　我惊出一身冷汗，慌忙给她拨去电话，却迟迟没有接通。

　　“千万不要给她抄，千万不要给她抄。”我抓着手机暗自祈祷。

　　小慧是我支教时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懂事，一副可爱机灵的模样。她若正常发挥，凭现在的实力，完全能够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

　　我緊张得直抠手，生怕小慧被唬住，给别人抄了。

　　《天才枪手》在中国票房成绩表现优异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作弊”的主题。

　　作为考试大国的学生，中国学生从小到大考过无数场试，填过无数个ABCD。侧过身子偷看，传纸条，在桌子底下偷偷翻书，用手机发出一连串的答案，兜里揣着复习资料，隔空打手势……都是考场上常见的景象。

　　我们同样体味过监考老师抬头时的紧张，走到自己身边时屏住呼吸的恐惧，逃过一劫时长舒一口气的庆幸……

　　所以在看《天才枪手》时，我们才有那么多次的会心一笑和心悬一线。这不过是因为，在考试面前，我们都是共犯。

　　《天才枪手》里面，一共有3场作弊。

　　第一场是Lynn在看到闺密Grace想要进入剧团而GPA不够时，在数学考试时将答案写在橡皮上，然后放在鞋子里传给了Grace。

　　这一场是为友情，我们笑，并且深表理解。

　　接着，Grace将此事告诉了“富二代”男友Pat，Pat将金钱引入了这场“游戏”，而误以为自己学费全免的Lynn在得知爸爸背着自己交了20万泰铢的赞助费后，答应参与这场以金钱换答案的游戏。

　　她为此编了一套手势代码，为的是在考场上像间谍一样顺利传递答案。

　　Lynn是天才，她懂得这套“游戏”背后的“双赢”规则——在这所贵族学校，Grace和Pat这类富家子弟的赞助费对他们而言不过尔尔，而对于自己的父亲——一名普通教师来说，却是一笔巨款。

　　所以这样有何不可？我有头脑，你有钱；我需要钱，你需要成绩——在Lynn的天才头脑里，这样的逻辑不过像“1+1=2”一样简单粗暴。她开办了“钢琴课”，学生越来越多，银行账户里的钱也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她的赞助费。她还给自己的父亲买了新衬衫，看着开心的父亲，她满意地笑了。

　　此时此刻，影院里的我们笑声不断。我们为Lynn巧妙的作弊手段和高效的进账直呼厉害；甚至在看到第二场作弊中，Lynn一口气做掉两套题并顺利地将答案传递出去时，为她欢呼了10秒。

　　我们知道Lynn这样做不对，但是可以理解。

　　第二场AB卷考试作弊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点意外。

　　学霸Bank发现了有人在抄袭Lynn的试卷后，在交卷时提醒Lynn，却不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作弊。我看到这里时，不禁唏嘘：“这孩子太善良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座位后排的女生也没忍住，脱口而出：“好傻啊！”

　　我愣住了，看着巨大屏幕上那张“人畜无害”的少年的脸庞，这是傻吗？

　　Bank的这一行为本身是善良的，是非对错他明明白白。但他也是傻的，傻的不是他给Lynn的提醒，而是他还没有参透社会阶层分化后的不公平之处，没有意识到学校在考试制度之外，被一种更大的社会规则所裹挟。因此，他此时的选择脆弱得不堪一击。

　　到第三场STIC考试利用时差的跨半球作弊时，我们不再笑了。

　　因为这场作弊涉及人员极多、金额巨大，而他们要挑战的则是一整个国际考试体系。最关键的是，我们知道这是一场必输的赌博。

　　我们怕了。

　　那个曾经很傻很善良的Bank也参与其中。他中了Pat的圈套，被人打了丢弃在垃圾场而错过奖学金考试，心灰意冷的Bank只能“all in”。

　　他和Lynn一同飞往悉尼参加STIC考试。考试前在悉尼的海边，少男少女举起手机自拍，笑容美好干净。谁也看不出这背后的阴谋和欲望。

　　Lynn在说服Bank加入这次计划时，说了一句：“就算你诚实，生活照样在欺骗你。”

　　他们的诚实，建立在从小到大的学校教育之上。他们都是优秀且聪慧的学生，遵循着学校制度，在考试中取得顶尖的成绩。他们虽然家庭条件不够优越，可是身上都有着一股天之骄子的傲气。

　　可是有一天，Lynn和Bank发现，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是非观就在这种不公平之下轻易地动摇了。不是他们变了，是他们看到的世界变了。

　　不是“生活照样在欺骗你”，而是有时候，我们还没来得及认清生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那个幸运的、不用长大的少年。

　　Lynn和Bank终究走上了不同的路。

　　STIC考试作弊被抓后，Bank拿着到手的100万，给家里的洗衣店置办了一排崭新的洗衣机。Lynn在机场看到前来接机但还被蒙在鼓里的父亲，失声痛哭，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没有再去取自己的那笔钱，也退出了和Grace、Pat的群聊。

　　Bank随后又找到Lynn，说希望与Lynn继续合作，策划更大规模、能获取更大利润的作弊。说这话的时候，他狂喜的表情，是一副将先前的世界抛弃后、又被欲望吞噬了的模样。

　　Lynn看着曾经正直的少年变成如此模样，心寒不已，拂袖而去。

　　有人说，Bank被“黑化”过度了。

　　这“美好”的惋惜，不过是对社会的残酷的一种逃避。endprint

　　Bank没有被“黑化”过度。和Lynn相比，他没有Grace那样的朋友，从头到尾都是被利用的棋子；对于那群“富二代”而言，他只有利用价值，还不幸被扔到垃圾场，体会过被践踏的绝望滋味。

　　最重要的是，在影片中，虽然Bank和Lynn都不如Grace和Pat家境富裕，但是Lynn的父亲给予Lynn足够的是非教育和陪伴，而Bank看到的只是母亲驼背的身影和因替人洗衣服而泡到发白的手。他们都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里变得更好，只是在这个过程中，Bank更不幸，他被眼前生活的苟且所蒙蔽。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也产生过作弊的念头。

　　大一那年的期末考试，时间紧张，要背的东西太多，周围的同学都开始跑到复印店里去缩印复习资料，一张A4纸的内容就变成了一张餐巾纸的大小。然后再裁剪成小小的一份带进考场。

　　我背不下来，心里怕得要死，几乎崩溃。

　　我跟着室友去了复印店。复印店的老板平静地拿过资料，迅速地帮我缩印好。而我站在那里，红着脸垂着头。

　　室友一边将资料放进包里，一边笑着对我说：“你爸妈肯定没想到你上大学会这样。”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好好考，明天就解放啦！”

　　从复印店走回寝室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直响着那句“你爸妈肯定没想到你上大学会这样”。我觉得羞愧极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然要在大学考试中干这样的事情。

　　我把縮印的资料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看着狂喜的Bank，我想，如果当时Lynn对他说一句“你的妈妈肯定会对你很失望”，会不会将他拉回来。

　　这是一个几乎人人都承认欲望的时代，这也是一个人们为没办法赚钱而痛苦不已的时代。是非对错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阶级之间的鸿沟却是越来越清晰。铺天盖地的新闻里，浮现出来的是房价、教育和安全感的阶级焦虑，掺杂着些许对少年赤诚之举的唏嘘缅怀。

　　有电影台词说：“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极其巧妙、极其中立，像在说成年人的聪明，又像在说成年人的无奈。

　　可能那个《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看到《天才枪手》里Lynn给Grace递写满答案的橡皮时，就会站起来说他们这样不对。而不像我们，窃窃地笑着、紧张着、不以为然着。

　　小时候，我们也分对错。后来，当我们明白原以为的公平根本不存在时，便成了共犯，陷入作弊的狂欢。

　　可是，小时候我们以为的生活，不是我们长大后所认识的生活，而我们如今所以为的生活，又是生活真正的模样吗？

　　不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分对错，要以成年人的立场，建立自己的是非观。

　　那天我拨过电话大约半个小时候后，小慧终于发来消息：“姐，我没事，我没给她抄。”

　　我长吁一口气，还好没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