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孙辈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在所有人看来,外公对我的关怀宠溺及我的乖巧懂事都堪称天伦之乐的典范。但只有我们自己明了,我们不过是由一个早熟得毫不可爱的臭丫头和一个世界观极为诡异的怪老头组成的“失意阵线联盟”。
小学一年级时,外公因为我第一批入选少先队,奖励我10块钱,让我“随便花”。我刚把钱揣进校服口袋,那个从来不乐意搭理我的大表哥就拉住我攀谈了半个小时的人生理想。他拍屁股走人后,我还没焐热乎的钱也随之不翼而飞。我翻遍全身衣服口袋都没找到那10块钱,最后自责地大哭。
外公安慰我说:“不怪你啊,我刚在屋里看得清楚,你哥把钱顺走了。”
我说:“那你帮我要回来。”他说:“你哥现在每顿吃两碗米饭还要加个馒头,咱俩谁也打不过他。”
我说:“那你就再给我10块钱。”
他说:“美得你,甭想!”
我狠捶着他大喊:“你不是我亲外公!你一点儿都不疼我!”
他笑着用手握住我的两个拳头:“咱俩谁跟谁啊,用得着沾亲带故那种劳什子吗?走,外公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外公在上班路上被摩托车撞折了腿。他好心放走了肇事者,自己承担了所有医药费,还落下了右腿的残疾。第一次去医院探病时,全家人围坐一圈不停地数落外公,我则举起病床边的拐杖,做步枪状把他们都“突突”了,然后趴在外公身上对他说:“以后你坐公交车,那帮小子都得给你让座了。”外公抱着我哈哈大笑:“这是我亲孙女啊,真懂我!”
四年级时,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外公便租来《倚天屠龙记》的录像带,整夜整夜地陪我看。我说杨不悔和张无忌才应该是一对儿啊,名字多配!他说他最喜欢灭绝师太这个爱憎分明的老太太。
我披着毛巾被,高举起他的拐杖,说我长大后要当武林盟主。外公严肃地打量着我:“江湖险恶啊,你只是个丫头……但你比张无忌那优柔寡断的货强多了!”我的整个小学时代,妈妈始终深陷在漫长的产后抑郁症中无法自拔,爸爸则长年在边疆戍守,我的家庭形同虚设,但好在还有外公,他让我那和同龄人毫无共鸣的童年充盈无比。
初一那年,爸爸带着满身的伤病退伍归来,曾经的战地阴影与当时事业的不顺让他开始自暴自弃,整日在家里上演“全武行”。
畸形的家庭让我比同龄人更早地渴望一份浓烈感情的出现。初二上学期,我把刚刚向我告白的男同学领给外公看,他正眼也没给人家一个,用剪刀修着盆栽,随口扔给我一个“祝福”:“先玩着吧,权当练手了,反正初恋都没有好结果,早晚得散!”
外公一语成谶,一个月后,我便在吃路边摊时看见那个男同学骑自行车载着新女友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连个解释也没有。
17岁那年,我又恋爱啦!这次相隔很远,我自然无法把我的新男友领回家给外公看,于是我每次给外公打电话时都要使劲夸他好、夸他帅。但外公的“祝福”依然毫无创意:“先玩着吧,权当练手了,反正大学谈恋爱都没有好结果,毕业就散!”
后来我发现,外公的“祝福”其实比现实要乐观很多。
时至今日我都想不通,我在有一个那样的父亲之后,为什么还要去找一个这样的男友——他们同样高大帅气,人前温柔洒脱,但私下有一颗毫无安全感的心,敏感、多疑、暴力……相处半年后,我忍无可忍,向他提出分手,他竟也像我爸当年一样以死相逼。
大四上学期,我整整一个月没有打通外公的电话。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下,我赶回了家,得知外公刚刚经历了一次严重的中风。
大家都说外公傻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整天疯疯癫癫像个老小孩。确实,他连我都忘了,我刚一进屋,他就流着口水问我:“你是不是村头郭家大嫂子?”还缠着我,让我给他买麦芽糖吃。
闹了一番,他被护工抬回床上,我忽然在他眼中看到一丝闪光,觉得事情有点儿可疑。
于是我坐到他床边,慢悠悠地给他讲了个故事:
有一家医院有四个大夫,一个整日大笑,一个整日叹息,一个脸上整日洋溢着欢快,一个整日哭丧着脸,他们就是“狂笑医生”“长叹医生”“快活医生”和“悲哀医生”。
果然,他听我讲到最后有些绷不住了,瞅瞅四下没有人,瞬间卸下了那副痴呆的表情,伸手刮刮我的鼻子:“你这笑话冷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为什么要装傻啊?想要吃糖我给你买啊!”我问他。
“人家老了,人家活累了,人家想耍赖了,不行吗?不行吗?不行吗?”
这傲娇霸气且内力十足,我赶忙点头如捣蒜,高呼“行行行!”他又说:“你也耍耍赖吧,你幼年深得我真传,武艺高强,如今正是出关闯荡江湖、游戏人生的好时候,对你以后当武林盟主有好处。”
回到学校,为了躲避爱情恐怖分子般的男友,我开始整日待在实验室里给老师打下手。有一次,我连熬两个通宵,靠冷水冲头强打着精神。路过水池的老师看到我那副落汤鸡的样子,回头对我说:“下星期我要去北极科考,你给我当助手吧。”
我甩掉一头水珠,狠狠地冲老师点了一下头。一周后,我便淌着鼻涕,在破冰船的甲板上瑟瑟发抖。
我20岁生日那天,正是北极圈极夜的最后一天,也是考察船因故障被困的第15天。那时,雷达失灵、通信阻断、弹尽粮绝,船长鼓励我们说熬过这一夜就可以看到绿光,可连续几天的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与超低温环境,还是让我在凌晨时分陷入了间断的幻觉与昏迷。
恍惚中,我看到外公周身环绕着绿色光芒而来,他身披毛巾被,手执拐杖如宝剑;他的右腿也不跛了,灵活地踩着广场舞的欢快舞步,边跳边大声唱着《倚天屠龙记》的主题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生,悲哀一生……”
“好了好了,醫生来了,别怕。”一个操着港台腔的男人笑着把我扶起来,慢慢地喂我葡萄糖。船舱里救援人员都在忙碌,我缓过劲来,问那人绿光出现了吗。他说出现了,就在我大唱着“狂笑一声、长叹一声……”的时候出现的,特别漂亮。说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生死濒临的那一刻,外公为我唤来了绿光,还唤来了一个和他一样既不高也不帅,却能听懂我冷笑话的男人。
通信修复后,我接到妈妈的卫星电话,她说外公在我生日的那晚去世了。
21岁那年,“医生”陪我回家乡祭拜外公,外公简单的墓碑上只刻着一行字:前武林盟主之墓。
旁边的墓场工作人员指着墓碑解释说:“这是那个怪老头自己要求的,还威胁我们说,若不照做就变成鬼天天缠着我们。”
我蹲下,摸着墓碑上刻字的凹槽,小声说:“外公,别听他瞎扯,你永远是我心中最伟大的武林盟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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