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二的时候,语文老师设计了一个写作游戏。她让每个人找任意一名同学作为描写对象写作文,但不要写出名字,然后在课堂上念出来,让全班一起猜写的是谁。如果猜不出来,那就说明这段描写失败了,要重新写。
在这个游戏里,我被很多人描写过。我意识到这是一种荣耀,因为中学生一般只写自己喜爱的人。于是,这件事成为我的骄傲。
前不久的某一天,我想到这件往事,又对一个好友提起。好友肯定了我在这件事里的好人缘,但在他的肯定之后,我也意識到自己急于向他展示正面形象的虚荣心。其实被写得多,也可能是因为我长得特别黑,容易写,是个写作选择上的便利对象。
而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件小事?是因为此时,我思考“人缘”这个问题感到了茫然。
我想到了另一件小事。那一年,我们五名同学组成了一个小圈子,有男有女。我与其中一名女生小D关系要好一点,跟另一名女生小F相对疏远。两名男生对我们三个女生没有特殊偏好,他们那种既清爽又混沌的态度,使我们的关系更有着少年无猜的喜悦。这个小圈子以一种平衡的关系存在,我们上课传字条,交换武侠小说看,下课互相抄作业,放学后一起打排球,周末有时候还约着一起去河堤上骑单车。
很多人在少年时代都有这样一个小圈子,它是我们在人生中自己建立起来的第一个社会支持系统。当然,所有的关系里都有不愉快的事,比如我和小F不时会针锋相对,我们还会微妙地在剩下的三个人中争夺盟友,但这些似乎也都是小圈子的常见生态。
转折是在一个星期一。在做课间操时小D告诉我,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周末,他们四个人去了比较远的郊区玩,没叫我是因为上次我和他们去郊区玩,回家太晚被我妈说了一顿,为了让我不再被家人说,他们就主动不叫我了。
这种明显的托词让我怒不可遏,我不知道如何处理争先恐后涌到舌尖的词语,激愤、幽怨、讽刺、蔑视?最后我选择了蔑视。蔑视最能保护自尊。蔑视自然也激起了小D的不满,她便说:“她们那天在路上谈论到你,都说到你的某些说法和做法如何狂妄可笑、自私自利。”我说:“你也这么看吗?”因为我自认为和小D最亲近。但她说:“我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但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告诉你了。”
如果我成熟一点,应该在那个时候对自己以后的言行做出修正,或者温和地与他们拉远距离。但我既贪恋亲密关系的温暖,又无法忍受被背叛的委屈。根据不太可靠的回忆,我大概使用了找机会吵架撒刁的方式,与他们保持交往,把自己的形象弄得更加不堪之后,才无奈地疏远了他们。
很长一段时间,小D成为班上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见到她,我就会有一种挫败屈辱的感觉,想象他们因为批判我而加倍团结的气氛,想象他们同仇敌忾的快意。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具体错在了哪里,但我知道,共同攻击一个曾经亲近的人,那种刺激性和亲密感会比攻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得强烈得多。
有不少作家说过这样的意思:一个人一生中遇到的事,都能从少年时代的事件里找到原型。是的,在这件事情里,我看到最多的是,我对关系尤其是亲密关系的渴求,由于这种渴求,我迫不及待地过分亲近他人。即使受伤也不愿回避,从表面上看是勇敢的真诚,但事实上,很可能是因为极深的寂寞。
在奥兹的小说《地下室里的黑豹》里,我看到了一个与我很相似的少年。谢天谢地,这是很大的安慰。这个叫普罗菲的少年,因为和英国军人有所来往,被他的朋友攻击为叛徒,之后,他剑走偏锋地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徒劳而深刻地用他12岁的智慧,思考着爱和背叛。
当我阅读这部小说时,我已人到中年,处理人际关系却并不见得比普罗菲轻松和稳练。我们是以极笨拙的、激怒他人的方式向人类求爱,以“一种不可遏制的渴”要求亲近。我不知道内心是怎样的空洞,才让我们如此害怕孤独,也不知道这样的孤独是否终生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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