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以前,我是一个很乖却常受欺负的小孩。
上学第一天我就被吓跑了。5岁前我一直被圈养在家,几乎没有任何玩伴。有一天我突然被送去了学校,因为照顾我的外婆有事回老家了,而父母没有时间照顾我。孩子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跟空降到原始森林没什么区别。
我的第一个障碍是听不懂同学说话。我的父母是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这座小城工作的,我既不会讲普通话,也不会讲当地方言。我用老家话自我介绍时,引来哄堂大笑。
我年龄最小,个子却最高,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课间,一个女生冲到我面前“轰炸”了一番车轱辘话,声音又高又尖又细。我听不懂,但是本能地知道是脏话,当场被吓傻。在第二节课上课铃敲响之前,我就贴着墙根逃走了。
我既不能复述遭遇了什么,更说不清楚为什么逃学。父母觉得我只是听不懂当地方言,过几天就好了,所以第二天又送我去了学校。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学习普通话和当地方言。
大人不知道,在孩子的世界,和别人不一样是很容易受到排挤的。最让我难堪的是斗笠。南方经常下雨,父母认为带雨伞会夹我手,所以我是班上唯一一个戴大斗笠上学的。下课时,男生常常把我的斗笠当成玩具扔来扔去。
我家距离学校最远,没有人和我同路。一二年级的时候,我常常莫名其妙地被打。父母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自己摔的。的确完全不记得是别人推的还是自己摔的。按照今天的心理学的说法,当一个孩子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会短暂失忆。
最严重的一次是课间头磕到水泥栏杆上,流了一脑门血。老师把我和距离我最近的鼻涕男叫到了办公室。鼻涕男的父亲就在学校修操场,拎着滴答着水泥的铲刀就进来了。男生杀猪一般尖叫:“不是我!不是我!是别人推我的!”第二天我包着头上学,那个男生也包着头。那个男生跟我是同桌,他用小刀在桌子中间刻了一条线,我一不小心越过线,他就用胳膊肘狠狠地撞我。
比流血更可怕的是没有朋友。为了得到同龄人的认同,孩子可以做任何事。
我的语文和数学考试成绩都是第一,但是唱歌跑调、跳舞找不到节奏、体育成绩倒数,是文体委员的“扶贫”对象。文体委员有大眼睛和尖下巴,还有两条细细黄黄的辫子,而我的头发天生又黑又直,每次我唱歌跑调,她就会使劲揪我的辫子,说:“你真笨,你真笨!头发硬,脾气倔!”
我用美工刀割掉了自己的小辫子,对妈妈说,每天梳头太麻烦了。妈妈说好,女孩子就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妈妈修理了我的短发,把我的刘海剪得短短的,像狗啃过一样。于是文体委员给我取了一个外号“马桶盖”。
我羡慕文体委员那么好看,那么受欢迎,无论她做什么,都有追随者。有一天,我怯怯地对文体委员和她的朋友说:“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回家?”文体委员说:“看你胆子够不够大了。”她们带我走了一条小路,几块木板摇摇晃晃地架在一条小河上。她们笑嘻嘻地一路狂奔过去。我望着晃动的木板,一阵头晕,但还是鼓起勇气踏了上去。每走一步,脚下都在摇晃,我蹲在中间不敢动了。文体委员和她的朋友在对面大笑:“马桶盖,胆小鬼!马桶盖,胆小鬼!”我闭着眼睛,手脚并用,慢慢爬到了对岸。我松了一口气,说:“现在可以了吗?”文体委员笑得前仰后合:“你是爬过来的,你是狗啊?”她们一路笑着跑掉了,陪伴我的只有颤抖的双腿。
我从来没有想过反抗,也不知道如何反抗。父母教育说“听老师的话”,老师说“你要乖”。当时我觉得被嘲笑、没有朋友是因为自己不够听话、不够乖,是因为自己唱歌不好、长相难看,是因为自己太笨、斗笠太土……总之,都是我的错。
三年级后,可能长大了一些,平衡能力好一些了,摔伤的事情倒是没有了,但我遇到了更无法启齿的痛苦。
每天我要把不交作业和迟到者的名单汇报给老师,所以有些同学非常讨厌我,在背后编谣言,说我喜欢某某男生。这种说法在当时是一种巨大的羞辱。
我无法向任何大人申诉。大人会认为这算个事吗?大人会说:为什么受嘲笑的只有你?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我每天都好像背负着耻辱。在一个人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有人在我身后高喊“李峥嵘喜欢某某某,李峥嵘和某某某是一对”,当我猛一回头时,那些人一哄而散,只剩一阵狂笑。
让我绝地反击的是一次突发事件。
有一天,我在铅笔盒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再告我的状,你弟弟的小命难保。”当时我的心口好像被铁锤猛敲了一下。我第一次鼓起勇气,站在班主任面前。交纸条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放学前,老师让我站起来念了这张纸条。老师用嘲讽的语气说:“还不敢留名字,能干啊,竟然还学黑社会威胁人!”
我注意到下面一个男生抖得像个电动筛子。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原来欺负别人的人也是可怜、胆怯的。
我依然不知道背后編派我的人是谁,但是我逐渐对那些歌谣脱敏。受欺负不是我的错,我还可以保护比我弱小的人,我才不是胆小鬼。
在不去讨好那些漂亮女生后,我意外地交到了朋友。
燕子是插班生,她比我大两岁,体育成绩特别好,但考试、背书总是倒数。老师要我帮助她,我会花一上午陪她背书。她不能一次背下全文,我就让她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背。她会带我去运动。800米测试,燕子对我说:“你看着我的后背,跟着我跑。”她原本可以跑第一的,但特意放慢了脚步。我盯着她的后背竭尽全力地奔跑。那一次她没有得第一,而我不再是最后一名了。
有一天,她也剪了跟我一样的发型。我说:“你也是‘马桶盖!”她说:“是啊,我觉得很好看。”
10岁那年,我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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