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近视如此普遍,大家也不太当一回事儿,不过近视对于我来说,曾经是一个大麻烦。
很小的时候我就看不清黑板了。小学三年级我被抽调出来考试,坐在教室后排,题目就写在黑板上,我鼓起勇气要求坐到第一排。等到我妈发现问题并带我去检查的时候,近视已经到了500度,视力只有0.1。
当时县城里的孩子还不知道近视为何物,我就戴上了瓶底一样的眼镜,眼镜框的样式也没得挑,是黑色的四方形。我的眼睛本来挺好看,又大又黑,人人都夸,但现在被挡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看不到了。
对于近视这件事,我自己是懵懂的,不能接受的是我妈,她的反应比我激烈多了。她开始反思原因,首先是我爱看电视。她像祥林嫂那样一遍遍地给别人描述我看《霍元甲》时如何入迷:坐在小板凳上,一会儿往前挪一点,一会儿再往前挪一点。从此以后她再不肯让我看电视了。
然后是小人书。我有一个视若珍宝的绿漆木头箱子,里面全是我妈买给我的小人书,有成套的四大名著,有《隋唐演义》《聊斋志异》,还有一些流行的励志故事。我妈认为我的近视和整天趴着看小人书有关,特别后悔,愤愤地说过好几次要把它们烧了。从那以后,我就看不到我的绿箱子了。
我妈一度因为我近视这件事变得很神经质。因为周围没有小朋友近视,一个都没有,连我们认识的大人都没有这么可怕的度数。我妈觉得我会失明,电影里的盲女都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有一天早晨起床,她高兴地说:“我昨晚梦见了一种草药,能够治你的近视,那个药材长得又白又长。”然后,她就真的去药店找这种梦中的草药了。还真有这种药,问清楚反正没什么坏处,她就提了一大袋子回来,虔诚地给我熬药喝。
因为医生说近视要多看绿色,她给我买了一盆绿色的盆景放在书桌上。医生说红色对眼睛不好,所以我不能穿红衣服、不能包带红颜色的书皮。
她还学习了一套据说能够治疗近视的按摩操,每天给我做两遍。因为大部分穴位都在头上,为了方便,她一剪子剪掉了我的长发。她的手劲儿特别大,我被揉搓得直掉眼泪,她就一边做一边训我。她把做操看得非常神圣,一天都不肯耽误,连出差都要带着我。
五年级时,我的近视到了700度,我妈决定让我休学一年。那一年是很特别的记忆。一个集体中的小孩忽然被摘了出来,被迫独自面对时间。很多抽象的概念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感受到的,比如“孤独”“恐惧”等。
坐在妈妈或者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去医院查视力,是最令我恐惧的事。视力表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那些东倒西歪的“E”是我的噩梦,看不清就是对不起妈妈。自行车快速地行驶着,天上的云都压到我的肩膀上来了,塞满了肺,让人窒息。
我妈还带我到北京看医生,去了协和医院,排了很久的队,我又累又怕,下午要下班的时候才轮到我。我坐在视力表前的凳子上崩溃地哭了起来,因为连最大的那个字母也看不到了,近视度数升到了900。我去挑眼镜框,高兴地发现北京医院里的眼镜框竟然是五颜六色的。我有了一副红色镜框的眼镜。
从北京回来,我觉得妈妈从心里放弃了拯救我的视力。我重新上了学,看书时间长了她也不再训斥我,有时候偷偷跑去朋友家看电视剧,她也像不知道一样。可是随着长大,越来越爱美,我也继承和发扬了我妈的神经质,把近视继续搞成一件严肃的事。
我不怎么敢和异性说话,即使说话也不看对方的眼睛。《围城》里提过一句:男人不和戴眼镜的女人调情。我想我一定不可能找到爱人,会孤独终老。有一天我在大学宿舍上铺看书,忽然一眼瞥到了放在下面桌子上的高度数眼镜。我被它一圈圈的瓶底螺纹吓了一跳,那真是最丑陋、最可怕的东西,我生命里的一切痛苦都可以归咎于它。
作为一个特别强调秩序感的人,有一个具体的痛苦根源会使生活井井有条。然而好景不长,这个根源很快被挖掉了。大四的时候,世界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小时候想也想不到的“近视手术”,虽说当时技术还不成熟,但我还是坚持去做了,手术很成功,我马上摘掉了眼镜。
隔了几年往回看,很奇怪近视这么一件平常的事,竟然给我带来了那么大的痛苦;也很奇怪那么大的痛苦,说不见就不见了。
而在近视手术后,最尴尬的情景出现了:痛苦的“根源”没有了,然而生活并没有忽地一下好起来。其他的痛苦迅速地代替了近视的痛苦,我又在开始寻找新的“根源”了。
什么是病呢?病未必局限于人吃五谷杂粮一定要生的那些病。病是把指甲盖一般大的痛苦变成弥漫整个宇宙的痛苦的能力,是失去了一個痛苦,还可以再滋生无数痛苦来补充的能力。
病还是一种心理,得到某物的时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失去的时候却觉得匪夷所思、天道无常。有这种能力和心理的人,如果不愿意改变,那人生就永远处在一种以虐为乐的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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