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去逛国家博物馆,刚进馆时,看见一个约莫70岁的老头坐在明清展厅的地上抄东西,旁边还放了一只拐杖。我们从早上逛到下午闭馆,中间还去咖啡座喝了两小时茶,逛完路过明清展厅时,发现他还在抄。我忍不住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他手里捧着一个又旧又厚的笔记本,一行行抄着每件展品的解说词。我看时,他正抄到这一段:“《西游记》,作者吴承恩,成书于16世纪中叶,主要描写了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故事……”抄写得很认真、很工整,但字写得一般。
我问他:“大爷,您抄这个干啥呢?”他笑呵呵地说:“小伙子,你们年轻人都不稀罕这些文化经典啦,我跟你讲,这些可都是好东西。我把它们整理出来,就是伟大的文化遗产。”“那您抄了多久了?”“三年多啦,一有空就来抄,再过几个月就抄完了。到时候拿去出版,你说价值该有多大?”我很想对他说可以先用相机拍下来,回头再慢慢整理,不过看到他专注怡然的表情,我还是忍住了,说了声“挺好的”就转身走了。
我刚要出博物馆时突然停下来,回头去展厅前售书的地方,售书员正要收摊,我拦住,问有没有介绍展品的书,她指给我,我打开发现书里每件展品都有详细介绍,还配有精美的图片,铜版纸印刷。我放下书,感到一阵怅然。我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心疼,做过类似事情的人多着呢。
刚上初中三年级时,我一心想考出好成绩,理科不在话下,对文科却毫无把握,于是我决定把政治、历史、地理课本整个背下来,不管是大字还是小字。我以为这样就能暴力破解。我花费了十倍的功夫背下来了,虽然磕磕巴巴。但期中考试时,我只考了第七名,第一名是我同桌,他从来不好好学习。更令我难堪的是,一道20分的论述题我答得和书上的原话几乎一样,只得了14分;他不会背,随便扯了几句,老师却给了19分。我当时不理解,觉得吃了亏。多年后再想,觉得吃不吃亏先不论,只论把课本上的大字小字都背下来这一点,就已经傻得可以了。
大学同学林远比我倒霉。我们班人少,大家不喜欢听课,就拜托林把笔记做得详尽一些。他每次上课都坐在第一排,笔记抄得工工整整。期末考试前,每个同学把林的笔记复印了一份,那份笔记还流传到了外班,成为几年来那门课最经典的笔记版本。考场上,授课老师亲自监考,他说:“你们答题要简明扼要,我不喜欢废话太多,不要啰唆,答出要点就可以。”林以满满的勇气第一个交卷,大概是希望得到老师嘉许。他交卷时我才答了一半,我惊讶地望了望讲台,发现老师黑着脸。林走出教室不久,老师打断考试的同学说:“大家答题不要太干瘪,你们平时不来上课就算了,最起码考试时应该认真点儿,我会尽量让每个同学都过,但如果你自己不想过,那我也没办法。”结果是这门课一百多名学生中只挂了一个,就是林。
后来和林聊起此事,他说他非常喜欢这位老师,很想让老师对他有好印象,赶在第一个交卷就是为了向老师证明他专业课学得比别人都好,让老师记住他,但实在没想到老师竟以为他的态度有问题。他本来打算报考那位老师的研究生,但经此一事,感觉自己再无颜面报考,只好换了别人。
我准备考研时,一天在自习室,林看见我把考试大纲上的问题和答案解析一页页往纸上抄,笔记堆了一尺高。林摇摇头,对我说抄这些没有意义。我惊讶于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通达了。我何尝不知道抄这些收效甚微,但我那时已是第二次考研,没有工作,已经毕业还在花家里的钱,没有理由挑三拣四,哪怕只有0.1%的可能性提高成绩也得去做。后来我考上了,但我明白,能够考上和我抄了一尺高的笔记其实没有多大联系。那些笔记如果留着,效果就是唬人,让失败的人有个理由安慰自己——看,人家抄了一尺高的笔记才考上。我想幸好我没有挂第二次,不然人家会说,你看这家伙抄了一尺高的笔记还没考上,真是笨得可以。所以,看到那个老头在国家博物馆展厅里奋笔疾书,我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我跟他是何其相似。
我考完研就把一尺高的笔记丢到楼道的垃圾桶里了,没有刻意烧掉或撕碎,因为我并不恨那些笔记,也不后悔自己花掉的时间和精力。人生中必然该有此一遭,过了丢掉就是了。那些笔记算起来有将近一百万字吧。站在垃圾桶旁我有点郁闷,不是郁闷自己大半年的心血都用来制造垃圾了,而是郁闷这些垃圾还不够把一个小小的垃圾桶填满。
不过,这又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明白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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