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学生时代大家有个乐趣,就是同学间相互起外号。
胸平的叫“微波炉”,个子矮的叫“根号2”,肥胖的叫“五花肉”,高瘦的叫“晾衣竿”,班主任叫“灭绝师太”,打扮落伍的叫“阿依土鳖公主”。
我的外号叫“小结巴”。
我从小就在军区礼堂看电影,放映员是我家的常客,于是我有机会进入放映室。那时只觉得神奇无比,人物、音乐、故事,都藏在一柱光束里。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光束,银幕上赫然现出个黑巴掌,观众一片骚动。
“滚蛋!”放映员厉声猛喝,推开我,“叫你爸收拾你!”
声音巨响,几乎震碎心脏,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却哑然失语。之后我讲话就不利索了。
结巴的世界,是一个难堪的世界。
最怕当值日生,喊“起立”“敬礼”。“起、起、起……”全班同学蓄势待发,就是起不来。终于起立,然后我:“敬、敬、敬……”
起初大家都乐,后来烦了,说别让小结巴值日了,太累。至此我被排挤,很少有人找我说话。
同桌的女孩是个话痨。有一次跟她一起办黑板报,她说:“好无聊,我们聊聊天吧。”
我拼命点头,然后她就独自说了半天。因为我一个字还没吐出来,她已经转入下一个话题了。
2
初中我们流行看武打片。课间,男生拳脚挥舞,嘴里自带音效,大呼小叫:力劈华山、黑虎掏心、长虹贯日。
武林高手都是一根筋,喊什么招,出什么招。我出主意说:“兵、兵不、不厌诈,喊力、力劈华、华山,出、出手用猴、猴子,偷、偷桃。”
结果就乱了套。大家打出仇恨,玩闹变成斗殴,有人伤筋断骨。
班主任追查事件起因,查出我是罪魁祸首,从此认定我很坏。
于是我的日子更加难过,变得愈发沉默,很多天不说一句话。越沉默,越说不出话。同学干了坏事,有的便推到我身上。我解释不清,只能默认。
3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各科成绩均排名末尾。
期末考完试开家长会,班主任为鞭策末等生,想出个奇招——让成绩排在最后十名的学生家长,在讲台上坐成一排。
家长倍感羞辱,回家暴捶孩子。
有的同学成绩虽差,但人缘好,或者搞集体活动特别能干,也会受到赞扬。但因为讲话有障碍,集体活动我的表现也很差劲。
沉默让我自卑。自卑的人尤其敏感,我觉得日子十分难熬,特别不想上学。越不想上学就越容易犯错,犯错就得写检查。我无师自通,把检查分成三段式:犯错缘由、犯错过程、改错方法。
检查的末尾铿锵有力地来一句:为实现什么什么而努力奋斗。尤其犯错缘由,我细挖思想根源,写得椎心泣血,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班主任对我写的检查大加赞赏,并在全班朗读。首次受到表扬,我既羞涩又兴奋。
之后,很多同学找我代写检查。我还有个与生俱来的超能力——模仿笔迹。检查必须家长签字,于是我当过很多同学的“爹”。
4
慢慢地,大家开始善待我。
对于写检查,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它带给我自信。
久而久之,我发现,其实人人都喜欢听对方认错,我认错的水平又特别高,时至今日,我也很擅长道歉,常常能化干戈为玉帛,让对方转怒为喜,破涕为笑。
初中跟我关系最好的小伙伴是“学霸”老马。他样样优秀,唯独写检查艰难。于是找我代笔。
老马将我写的检查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挠着头问:“你怎么想出来的啊?”
“外、外婆说,是、是天、天生的。”
最难过的日子里,外婆给我出了个主意:以后遇到事,讲不出来就写出来。
很奇怪,我说话费力,提笔写却异常轻松。事情的来龙去脉,人物的动作表情,都描述得清晰生动。渐渐形成习惯,遇事我就写下来。
初三那年,电视台放一部港台连续剧,大家都很喜欢。可临近中考,几乎所有同学都被限制观看,剧情的悬念搞得人心慌意乱。
我又急又恼,心想,不让看,我干脆自己编。于是写续集,一个同学看了,大呼过瘾,传给另一个。
一传十,十传百,全年级的同学都在传阅。
结果,我中考落榜了。
5
我们家的孩子成绩都不错,唯独我一塌糊涂。
落榜后,我受到长辈的轮番抨击、奚落。在他们眼里,我的前途不堪设想。
外婆说:“别难过,明年再考,考不上也不要紧。外婆就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字,但把他们一个个都养大了。”又说:“不要逼自己,你和他们不一样。”
沉默的日子,我喜欢戴上耳机听音乐,有一天偶然听到齐秦的歌,狂放且深情。
好歌如感人的故事,娓娓细述,拨动心弦。我翻来覆去地听,听着听着,不觉唱出声。
老房子不隔音,打个喷嚏响彻整条街。有一天哼唱,对面女孩在阁楼上叫:“哇,唱得好棒!”
我异常兴奋。
转天,她又说:“如果你会弹吉他,边弹边唱,就更酷啦。”
我去找家人要钱买吉他,遭到一顿训斥:“你讲话结巴,连高中都考不上,就知道玩,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外婆怒了,气呼呼地说:“他成天不出声,唱几句你们还骂。再逼他,我吐你们一脸口水!”
几天后,外婆托人买了一把吉他给我,我爱不释手。
6
高二时,在美容美发店,我碰到一个邻居。他认识的一个声乐老师常来这里做头发,于是介绍给我。
我至今记得头一次见声乐老师的情景。
我说:“很、很怪,我说、说话结巴,唱、唱歌就不、不、不会。”
她笑笑说:“练呼吸,腹式呼吸法,胸腹联合式呼吸法,都练练。”
开始几个月里,我天天练呼吸,练气泡音,练“狗喘气”,感觉有人扔根骨头我就会扑上去。
意想不到的是,经过几个月的呼吸训练,我说话竟渐渐流畅起来。
声乐老师说:“心理紧张,呼吸不畅,说话就不利索。所以你要坚持练呼吸。”
基础训练后,学唱练习曲,我却踩不准拍。声乐老师反复纠正,我依然如故。
她终于火了,说:“你嘴不利索,耳朵也不管用啊?我弹我的,你唱你的,打算气死我是不是?”
然后她“啪”地盖上钢琴盖,打开节拍器:“自己站着听,听到耳朵生茧!”
然后我就抄乐谱,听节拍器。一个月后,节奏终于全无问题。
声乐老师眉开眼笑:“你这孩子真是挺怪的,简单的你费牛劲,很难掌握的咽音、颤音,你又特别有悟性。”
7
沉默太久,我也想在这个世界上发出些声音。
高中以后,我的功课几乎完全荒废,成绩差到无敌。语文勉强能懂,别的课,都感觉老师在讲外语。尤其弄不懂几何题,明明量角器一测就能解决,非要徒手证明。
这让我十分震怒。
自从讲话流畅后,上课我就和同桌狂聊。如同长期窘困的人,终于发了笔横财,便大肆挥霍,以报复过去受穷的日子。
同桌也是个“神经少女”,话也很多。可她反应快,老师一转脸她就迅疾闭嘴,所以受伤的总是我。
因为上课讲话,我多次受罚却不思悔改。
有一次班主任让我滚出教室。我吊儿郎当地往外走,嘴里仍喋喋不休。她勃然大怒,把我的课本、文具全扔到教室外的走廊上。
我一边捡东西,一边含恨想:将来老子一定要报仇!
多年后,我在一家超市遇见她。
她已退休,人胖了两圈,身穿一件买牛奶时商家送的T恤衫。超市人挤人,她被撞了一下,手上的大包小包掉落一地。我走过去,弯下腰,帮她一样一样捡起来。
她没认出我,很客气地说:“谢谢,谢谢你啊。”
忽然我觉得,她生活得也不容易。尽管当年我的退学,与她不无关系。
8
青春期的叛逆像弹簧,越压反弹越强。我对读书全无兴趣。如我这般的末等生,是班主任的眼中钉,日子很不好过。越读越难受,我透不过气,看不到前景,就想退学。
这想法让父母和其他长辈差点疯掉。他们一致放出狠话:“真是做白日梦!你能唱歌,我用手板心给你煎鱼吃!”
我不管不顾,毅然退学。准确地说,是长期旷课,被班主任劝退。
后来,外婆揣着两千块钱,到学校给我领了一张高中毕业证。
这张毕业证,我一次也没用过。
如今翻开,看着证件照上的少年,往事就像黑白老电影,画面布满明灭的斑点和划痕,轻轻抖动。
刚退学的日子比较难熬。家人生怕我在啃老领域修炼成专家,天天对我抛白眼。
声乐老师推荐了几家酒吧,让我去试唱。试唱几次后,被其中一家选中,每晚唱五首歌,唱一晚结一次账。
从此我昼伏夜出,晃晃荡荡。
9
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千篇一律:上学念书,毕业工作,结婚成家,繁衍后代。
但总有些人不同。在青春晃荡的岁月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你的生活是赌博。”我无意反驳。
仔细想想,人生做的很多选择,无一不是赌博。越难抉择的事,赌注越大。只是有的胜算大些,有的胜算小些。
不必按别人指引的路去走,随波逐流未必就安全。
做自己喜爱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会动荡,会艰难,但可以给自己写一个大写的“赞”。
这世上没有末等生,人人都能以梦为马,去往一心想到的地方。纵然沿途无人喝彩,心有挚爱,终会拨开阴霾,望见碧水蓝天。
我曾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我曾蜷在角落,畏葸不前。
但那天,我在酒吧唱出第一首歌,齐秦的《沉默》。
有人听到落泪。
原来,我们都曾在孤寂岁月里独自难过。
原来,所有沉默的眼泪都会在时光里凝成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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