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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童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18694

惶恐的压迫



  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学期结束了,我领了成绩单和寒假作业,踢踢踏踏地走在长长的巷子里。我脚上穿的是一双非常神气的红皮鞋,这是我妈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踩在石板路上“嗒嗒”作响。美中不足的是鞋子有点儿大。你知道,那时所有的妈妈都是这样对付孩子飞长的脚的,也许她们梦想着,孩子能把一双鞋穿到18岁。

  这个小问题被走在旁边的两个阿姨看到了,她们笑着说:“这孩子的鞋子太大了。”于是我甩了一下小腿,那两个阿姨笑得更厉害了。她们问我:“你家在哪儿?”我说:“报社大院。”她们又问:“你认识某某吗?”我说:“她是我的邻居。”她们惊奇地说:“其他小孩只会说‘她住我们家旁边,你却用了‘邻居这个词,真是一个聪明的小孩啊!”

  受到这样的表扬,不得意是不可能的,我快活地和她们说了很多话。快分手时,她们告诉我,她们是剧团的,欢迎我去找她们玩。

  我怀着莫大的兴奋之情回到家,向奶奶讲述这番奇遇——我受到了成年人的邀请,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跨越年龄的友谊。但奶奶撇撇嘴,一句“说不定是人贩子呢”就把我打发了。我的情绪并没受到多大影响,因为我原本就没指望她能理解。我跑到外面去,张开双臂兜了一大圈。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天色阴沉,一副要下雪的样子,却很适合作为底色,承载我那种雀跃的欢欣。

  但我没有机会接受那两个阿姨的邀请了。过完寒假,我爸带我去学校报名,我心中惴惴不安,寒假作业空了一大半,老师马上就会发现。然而,老师并未接我的作业,她径直看着我爸说:“这个孩子还是退学吧。”

  她不需要细说理由,我爸非常清楚我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但他还是止不住纳闷,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我的教育开展得算是早的,三四岁的时候,我爸就自制了很多生字卡片让我认,再大一点儿,开始给我买小学课本。如果他下班后发现我在读书,就会给我小小的奖励。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爸就买那种水果卷糖,一卷有10粒,可以做10天的奖品。有时我贪玩,只有听到我爸自行车的声响才会拿起书。好几次弄错了,忙不迭地翻开书本,却听见姥姥和妈妈哈哈大笑。啊,她们扇炉子的声音和自行车发出的声响太像了。

  星期天自然没法玩这种小伎俩,只有当来客人时才可以稍稍放松,但客人走了之后,我爸问我:“你为什么一来人就把书放下呢?为什么不让客人看到你是一个用功的孩子呢?”我觉得我爸说的很有道理,下次再来人,我不但没有停止朗诵,还不停地跑去问生字,让正和客人聊得起劲儿的我爸不胜其烦。

  不管怎么着,5岁那年,我已经把三年级的语文书自学完了,可以阅读像《三百六十五夜》这样的简单读物。我爸信心十足地带着我来到学校,由于年龄太小,我还接受了一个简单的面试,顺利通过后,开始了我的小学生涯。

  形势就此急转直下,我非但不像我爸预想的那样出类拔萃,反而成了一个糊里糊涂、晕头转向的小孩:永远不记得老师布置了哪些作业,在试卷上画莫名其妙的花脸,不敢去厕所以致常常把裤子尿湿,还没到期中,课本已经被我弄得破烂不堪……我几乎每天回家后眼圈都是红的,说谁又打我了,其实人家不过是多看了我一眼。

  我爸百思不得其解,试图改变这种状况。有一天,我在五斗橱上面发现两本崭新的课本,还有一只粉红色的电风扇造型的铅笔刀,我开心地想这些肯定是给我的。果然,晚上我爸把我叫到他面前,取出这些可爱的东西,表情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的课本已经不能用了,你知道买两本课本要多少钱吗?要是换成大米,可以买这么一大堆。”他比画了一个形状,又说:“我给你买了新书,希望你能有个新的开始,不要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我既惭愧又兴奋,最后,得到新书本的快乐占了上风。第二天,我带着它们来到学校,同学们的眼睛都直了,她们(都是女生)围着我,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我很少被如此簇拥过,感觉轻飘飘的。快要放学时,悲剧发生了,我的新课本不见了。这是我在上小学一年级时所经历的无数恶作剧中的一个,我已经想不起那天我是怎么回的家。总之,我爸的激励教育失效了。

  我就这么变成了一个让老师和家长都头疼的孩子。他们有时批评,有时鼓励,但谁也没想过一个原本挺喜欢学习、头脑也还算灵活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小木头”。时过境迁,如今我回想起这一切,倒是能理解那个可怜的孩子,她不过是因为害怕。

  我提前一年上学,又是在年底出生,所以在班上是最小的,很容易成为大家欺负的对象。

  我至今仍然记得,有个女同学笑眯眯地拿削得很尖的铅笔朝我脸上戳,我笑着。我笑是因为我不知所措,我还不懂得怎么对付这个世界,即使遇到恶,也只是一缩再缩。每日处在惶恐的压迫下,我不变成那样的一个孩子才怪呢!

苟且偷生



  既然这样,我爸只好非常气恼地把我领回家,接下来的半年,我都在自学中度过。奇怪的是,离开学校,我马上神清气爽,整个儿开了窍,回想起在学校的表现,自个儿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跟奶奶说:“再上学的话,我肯定是‘三好学生,第一批少先队员。”奶奶照旧不屑地说:“你就会吹牛,用老话讲,你就是个‘回炉油果子。”“回炉油果子”指的是留级,奶奶的用词让我有点儿受伤。

  第二年秋天,我爸又带着我去报名。在新的班级里,我的成绩一路领先。有一次放学时,老师对一个同学的家长说:“你们家这孩子,心就像被塞实了似的!”又指指我,说:“你看人家,一点就通。”那位家长正在唯唯诺诺地回应老师,同学的姐姐在一边说话了:“她是我们班的留级生。”这个新情况让我的老师很尴尬地沉默了。从此,我敏感地注意到,她对我的态度明显与以往有所不同。

  我没有能够第一批加入少先队;第一学期结束时,班里选“三好学生”,我看着我的票数排在前面,却没能拿到那张光荣的奖状。倒是到了第二学期,我的票数并不够,却获得了“三好学生”的称号。现在想来,应该是那位老师因为就要和我分别了,对我的喜爱最后超过了对留级生的厌恶,所以她才做出这样的补偿。

  我二年级的班主任是一位语文老师,她是个小老太太,因为慈爱,所以唠叨。她对我既爱又恨:一方面这孩子老是不交作业,一问就是“忘了带了”;另一方面,成绩倒还好,尤其是作文写得不错。

  那时的作文还叫小作文,无非是记一个难忘的人或者记一件难忘的事,老师慧眼识珠地从我所谓的作文里,发现了几个她认为很漂亮的比喻。有一次,她选拔组长,轮到我所在的那一组时,她沉吟:“你们这组选谁呢?闫红吧,成绩不错,作文写得也挺好,就是不爱交作业!”最后,她还是让我做了组长。说实话,对于我而言,那是莫大的鼓励。可惜,后来还是因为我不交作业,组长被换成了其他人。

  我为什么不爱交作业呢?为了这个贯穿我整个读书生涯的毛病,我承受了不知多少尴尬。也许是懒惰,也许是任性,也许是没尝到过按时完成作业的甜头——直到今天,我都不觉得那种机械式的写作业能够提高学习成绩或增强学习兴趣。老师总是让我们把一个词或一个句子写上三五遍,为了对付这个,有的同学掌握了同时握住3支笔写字的技术。

  另一方面,这也跟我爸的督促有关。放学后我玩得正起劲儿时,我爸问我:“你写完作业了吗?”他的口气十分不好,我如果说没写完,可能要招来一声呵斥,只能“苟且偷生”地回答:“写完了。”这句话截断了我继续写作业的可能,因为我如果再摊开作业本,我爸就会发现我撒了谎,又一顿呵斥在所难免。

  所以,很多个晚上,我心惊胆战地玩着,接着心惊胆战地玩下去。第二天早晨终于来了,我来到学校,对小组长说作业忘带了。老师会让小组长跟着我回家去取,一路上,我掏出口袋里那点儿可怜的零花钱贿赂对方,要她别向老师说我是到家后才补写作业的。小组长并不是每次都答应我,有时,她看看我手里的钱说:“你就这么一点儿钱啊?”

老师讨厌我



  我在一、二年级遇到的这两位老师,虽然都不够完美,也曾给过我小小的伤害,但我能感觉到,她们还是爱孩子的,即使不满,也有爱打底,和我遇到的第三位班主任完全不同。

  升入三年级,我们又换了一位班主任。在上第一节课时,这位老师就非常讨厌我。因为我老不交作业,上课爱做小动作,还不是一个利索、清爽的孩子——针对我一到教室就会把围巾、手套全摘下来丢到课桌上这件事,她多次提出批评,我屡教不改。反正,从三年级到五年级,充斥于我生活中的,就是“请家长”“请家长”……一个“请”字给这件事罩上了文雅、温情的面纱,但经历过它的孩子都知道,它是多么令人不寒而栗。

  首先,你难以启齿,不知如何措辞以避重就轻。但不管你怎么说,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家长与你一同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时,那阴沉的表情可以称得上“冷暴力”;从老师那儿饱受羞辱地回来,是这场事件的高潮,一次暴风骤雨的大发作。我现在体味那个孩子的心,真不知她如何才能承受。当然,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无辜,不爱写作业肯定是个问题,可是,一定要这样解决问题吗?它几乎没收到任何效果。

  那位老师对我的一切都看不顺眼,衣着、发型,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她把我的作文本甩到我妈的脚下,说:“看看你的小孩写的作文,三言两语,字不成字,句不成句,话都说不好!”那时的她一定料不到我日后会靠文字吃饭。

  我曾被她勒令停课反省,也曾在放学后被她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有一次,我被她撵出课堂,却不敢走开,站在外面听讲。这时,我上一年级时的同桌跑到我们学校来玩,我们有过小小的友谊,第一次见面,他就拿出饼干请我吃。上二年级时,他转学了,但他奶奶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常回来逛。现在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我上课时出现,只记得他笑着看着我,问:“你怎么被老师撵出来了?”我无地自容。

  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年多。到了六年级,我突然患上了偏头疼,现在我已经弄不清楚我当时是真的有病,还是为了逃避学校装模作样。头疼肯定是有一点儿的,不过没有严重到非休学不可的地步,但在当时,我却抓住它大做文章,想要休学。

  我爸还在犹豫不决,班主任老师快乐地推波助澜了,她说:“这孩子是得休学了。她天天上课眼睛都睁不开,以前她眼睛多么有神啊!”

  这是这位老师说到我时,唯一一次露出温情的笑容。尽管这种笑容不无伪装的成分,背后藏着更深的厌恶和她不能说出口的目的,但是,真的,这是她唯一一次像画报上的老师那样对我微笑。

  于是,我休了学,在乡下的姥姥家待了半年,这半年对我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响,它使我拥有了乡村背景,从而对四季转换、草木枯荣非常敏感,我爱上了天空、河流与田野,以及这一切之后的无尽远方。

我们都是小豆豆



  半年后,我回到学校,新老师对我很好,我的成绩也还不错,尤其是写作能力提高得很快,几乎每一篇作文都会被她拿到课堂上念。但是,有一次,我因什么事情和她发生了一点儿小争论,她不耐烦地说:“你以前的老师就说,你这人特别烦!”我立即闭上嘴,从此跟这位老师疏远了。

  然而,她曾对我初中时的班主任说:“这孩子作文写得很好,你可以在这个方面加以培养。”这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告诉我的,我永远感激她。

  我又上了几年学,遇到了一些老师,但我始终认为,能够影响一个孩子一生的,是他(她)的小学老师。因为小学生的年龄大多在6~12岁,心地单纯、情感脆弱,遇到伤害时没有自卫和化解能力,会把所有的压力放在自己的心头,形成自卑、胆怯的心理暗疾。

  就拿我自己来说,至今在面对世界时,我仍然信心不够,我常常不能确定我是否被欣赏、被喜爱。我变得躲闪、不大方,时时想抱紧双臂,尽可能地收缩自己,我怕一旦打开,就会迎来像我小学老师所投给我的那种冷眼。

  长大后,我看到了日本作家黑柳彻子写的《窗边的小豆豆》。这个小豆豆比小时候的我还糊涂,时常搅得全班同学没法上课。老师忍无可忍,找来她妈妈,请她把小豆豆带回家。当时,小豆豆的妈妈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叫“巴学园”的学校。在这里,小豆豆遇见了小林校长。

  这是一位以低龄教育为己任的老师,为了发掘学生的乐感,他研究韵律操;为了提高患有侏儒症的孩子的自信心,他特别设计出一次适合他的体育竞赛,让他在每个项目上都得了第一名;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里,他对拉了小豆豆辫子的男孩说:“你要尊重女孩子,爱护女孩子。”而每次看到小豆豆时,他都说:“小豆豆,你真是个好孩子!”

  而在我的童年,从来没有人那样由衷地对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那么,我把它补给我的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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