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花木满,院外小径芳。
隔壁邻居家的奶奶佝偻着腰,给她的小孙子喂饭,不足两岁的小孙子软软地倚在小凳上,哈喇子顺着嘴角,流到围兜上印着的蜡笔小新的粗眉毛上。满头华发的奶奶舀起一勺鸡肉送进自己嘴里。随着嘴的运动,她脸部的褶皱像慢动作回放一样律动着,掀起一条条波纹。接着,从她嘴里吐出一坨金色团状物回到调羹上,然后被送进了小孙子的小嘴里。
“宝宝,乖,张嘴——”
小孙子圆溜溜的眼睛里沉淀着淡淡的褐色,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一只毛毛虫,张开了嘴,几乎没有嚼动,咽下了肉糜。两分钟后,浅黄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汩汩流下,像水土流失后冲刷出的泥土沟壑。
“乖宝。”奶奶微眯起满足的眼,释然地嚼起了下一口饭。小孙子漂亮而迷惘的瞳孔扎得我如芒刺在背,我回过头,干呕着,却觉得这种冷漠而满足的眼神,熟悉得难以置信。
我几步跑上小楼,外婆正在晒衣服。红砖砌成的花坛上拥簇着新绿。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外婆啊,我小时候,你给我喂饭,会先自己嚼碎吗?”
外婆的声音格外清朗:“不可能,这多不卫生。”
竖起的汗毛刹那间温顺地倒伏在手臂上,我几乎是虚脱般长吁一口气:“那就好。”
我尚未冷静,忽然听到一个少妇尖利而清脆的声音:“妈!不可以给宝宝这样喂饭的,牙齿要长不好的!”
这声音好像一些昏沉的午后,老师猝然划过黑板的粉笔的摩擦声,让我陡然惊醒。是的,那个眼神我也想起来了,那个安然地享受着已经咀嚼好的肉糜的孩子,他的眼神,和我日日夜夜同窗共处的同学,和我年年岁岁所碰见的许多少年的眼神是一样的啊。半张着嘴,面色温柔,目光安稳,几乎像一个坐在院里晒太阳的退休老人,等着一调羹一调羹的肉糜被塞进喉咙里。
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我们的嘴角没有那一丝浅黄色的液体了,鸡肉味的。
我摸了摸嘴角,甚至觉得有湿润的触觉。
是他们让我吞下的肉糜,不小心溢出来了吗?
前段时间,我在知乎上看到这个问题——
“为什么知乎‘张大神没有韩寒、郭敬明有名?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韩寒,郭敬明,张佳玮……第一个人在我脑海里霹雳闪过的词是:勇敢;第二个人闪过的词是:聪明务实;第三个人……是:干货。读张佳玮文章的感觉就是,哎哟,老牌文青,懂得真多……还对体育了如指掌啊……连宗教、历史都玩得溜溜的,小伙子不错啊。然后呢?然后,我有点暗自欣喜自己又多了一小叠假装深沉文青的资本,可以装“高大上”于无形,于无声处听惊雷。
再点开问题,看到有个回答很犀利:“韩寒输出的价值观是说真话,郭敬明输出的价值观是放肆青春,张佳玮,他输出过价值观吗?”
我忽然想起语文课上,老师讲海明威的小说,不无神往地说:“这个语言简洁的啊,简洁得每句话都是一个故事。”一个优秀的作家,是要奉上自己思想的血肉,它应当抽筋剥骨,铮铮有声;是还沾着未熄灭的思想火焰的血肉,狂暴的腥味还未除去;如砧板之鱼肉,等待读者摩拳擦掌去宰割,任读者刀叉相鸣急得满头大汗才得尝其风味,那才叫一个痛快。
盛在碗里端上来的肉糜,我们已经可以嗅到里头陌生人口水的味道了,已经不愿意去碰。
然而,为什么我碰到的每一个人的口腔里还是残存着这种味道。
晚自习的时候,我猛然一惊,从卷子里抬头,仿佛看到我身边一群一群笑容甜腻的孩子半躺在椅子上,微合着嘴,肉糜从喉咙里溢到嘴角边。
胃里又是一阵难受。
我好像看到一个巨大的屠宰场,我们被按在流水线上,金属机械手臂扒开我们的嘴,从一小勺一小勺的肉糜到一大盆一大盆的肉糜,我们的肚子诡异地膨胀着,半路有人选择酣畅淋漓地呕吐然后退出,有人天生胃小却还是面红耳赤地使劲吞咽。到了尽头,有两种人被推上屠宰场的幸存VIP席位:一种人的肚子沉甸甸地已经影响了他正常的行走;一种人学会了寂静的反抗,他们天才地学会了拒绝肉糜而开始烹饪原材料,如此优雅。而大部分的人被开膛破肚,肉糜哗啦啦地流回起点,这些人则摇摇晃晃地走向社会。
我们读书,树立远大理想,积极朝目标奋斗,我们之中好多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政治书、历史书可以倒背如流。可是手里捧着满满当当的干货,孩童一样得意的微笑,像《千与千寻》里捧着一把碎金子但肚子鼓胀的无脸男,满眼期待地注视着千寻,好像期待得到认可,然而得到的是千寻错愕地退后。
每一节晚自习,空中都会伸出一只纤细但骄傲的手,直直地指着你:“你看,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在想什么中学生有没有形成自己的价值观的时候,别人都已经做了半张卷子了。”
我转过头,瞥向眼镜溜到鼻尖的男生,他总是步履匆匆,面色阴郁,排名耀眼,但最后让所有的人记住他的还是他的“为什么”。“老师,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个原理是怎么推算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这有什么规律吗?”
今天下午的物理课,他又站了起来,在一片嘲弄的嘘声里镇定自若地开口:“老师,为什么?”
物理老师的眼睛里射出刀子,一小片一小片的,极锋利。
“要考试的话,书上给的内容已经足够了,其他的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知道。”
在一片幸灾乐祸的声音里,他冷脸坐下,手里除了物理奥赛书,就再也没有拿起过别的书。
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说过,这些在大清洗之后出生的人,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来自老大哥的口号,他们义正词严的声音是口号,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不是来自大脑。
你看,老师都说了,这些公式都是编者辛辛苦苦给你们打碎的肉糜,你咽下就好了,自己费心力去折腾不是浪费时间吗?你看,老师都说了,考试考试,它只考你的胃有多宽广,可以储存多少肉糜,可不管你是用喉咙还是脑袋瓜儿发声。
鬼使神差地,我敲了敲他的桌子:“你吃肉吗?”
他的脸平整得像一面镜子,冷冰冰地说:“我吃肉。”
过了会儿,他严肃地重复:“最爱吃自己做的,我会做饭。”
我的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弧度——
“是啊,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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