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黧眉

　　青春期来了！

　　还在两个儿子上小学五六年级时，学校就不时发出这样的讯息。学校除了开生理卫生课外，还把父母都请到学校，让专家进行全方位的关于青春期孩子的教育培训。那段时间，两个小男孩回家后开始变得心神不宁，经常问一些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暑期我们在法国度假，谈及孩子是如何生出来的，他俩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是从妈妈的肚子里开刀拿出来的。”谁知他们的德国表哥却冷笑道：“不对，哼哼，孩子是拉出来的！”

　　我想这句话对他们的打击是巨大的：“会不会把孩子拉到厕所里？”这不仅仅涉及常识，甚至涉及尊严。此刻他们一定有被羞辱的感觉，我想。

　　在讨论女人怎样怀孕的问题时，我偶然听见小哥竟然和小弟商量，要两人轮流值夜，监督爸爸妈妈的行为，眼见为实。

　　我做足了功课，时刻准备应付他们即将到来的青春期：偶有顶撞父母，马上觉得那是青春期的症候；任何一些出格的行为，我都惊惧地贴上青春期的标签。家里到处设置着青春期的警示灯，如履薄冰，如临大敌。我却慢慢地发现：青春期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闲气，虽说层出不穷，但没有大碍。每当晚上小弟说：“妈妈，我想和您聊聊天！”我的心中就充满甜蜜。每天早上小哥上学前都会拍拍我的脸说：“妈妈要开心啊！”看着他们阳光灿烂的面孔，我觉得青春期是一桩完全可以把控的小事。

　　我安然地享受着他们渐渐地长大，哂笑那些患有青春期恐惧症的家长。但是突然有一天，一个儿子因为一点点小事骤然暴跳如雷；另一个也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摔门之后再也不让你随便进他的房间；他们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奇怪的嘶哑声音，青春痘赫然爬满额头……几乎一夜之间，他们变了，变成你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好像两只好斗的小公鸡，烦躁不安，桀骜不驯。如果说以前的顶撞是撒娇式的，那么现在的抗议分明带着不屑、怀疑，甚至厌烦。一起去度假，没人再与你并肩走路。当一个男孩飞车经过你的身边，跟着耳机里的音乐摇摆着奋不顾身冲向前方时，你才看清那分明是你的儿子，还来不及喊一声“小心”，就见他已经从飞车上弹了出去。可想而知的痛，但他龇牙咧嘴硬挺着就是不哭，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拍片显示骨折。你还来不及心疼他，他却已经在微信朋友圈迫不及待地宣布他“光荣负伤”，可以不写暑假作业啦！

　　又有一天，我正在上班时突然接到班主任老师的电话，匆忙叫上他们的爹，两个人忐忑不安地赶到学校。原来，一向懂事且成绩优异的孩子，居然在上课时他们的手机铃声大作。那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子好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与自己的儿子判若两人，再看他那怪怪的无所谓的眼神，好像这个世界发生了变异——绿眼珠的猫邪门地变成了红眼珠的兔子。

　　身经百战的老师不无同情地告诉可怜的父母：“这就是青春期的男孩子，而这才仅仅是个开始！”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默默无语，下车时，当爹的只说了一句话：“狼，是真的来了！”

　　从此，这两匹青春期的小狼就开始了他们野性的行程。他们就像浑身炸开的刺猬，时时尖刺竖立，一不留神，狠狠地扎你一下，可你居然不知道这疼的来由。

　　他们无畏地挑衅你过往的权威，你开始还大喊大叫，企图用以往的权威镇住他们，但是你发现他们已经把这一切收入蔑视和不屑的神情里；你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甚至低声下气；你时时刻刻思忖：我哪里错了？但是他们同时也梗着脖子不耐烦地问：“我怎么了？”就这样你来我往吵成了死循环。

　　每天放学，你打开期待了一天的房门，迎接你的不再是以前一头扑到你怀里的笑脸，那熟视无睹的眼神越过你的肩膀，仿佛你是空气一般，他们感兴趣的，是他们朋友的信息，是电子游戏，是神秘的电话。他们最常用的一句话是：“妈妈，我长大了。能不能别管我！”

　　这段时间我就像一个迷茫的孩子，不停地回忆我的少年时代，不停地翻书查书，仿佛是我处于人生的路口。我知道，像我这样站在这个路口焦虑的，是一群人。

　　我从《德国人怎样面对青春期》一书上看到：“青春期的孩子就像一个拳击手，他们得出拳，以便把憋在身体里的气发泄出去！”“青春期也是孩子的换壳期，就像大龙虾第一次换壳，也就是把自己的保护壳换掉直到新壳长出的时期。”“青春期不是病，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孩子要通过与它奋斗，战胜它，并且得到生命中更多的自由，然后割断‘脐带，与儿童期告别。”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中这样描写少年：“他们的灵魂仍处于绵软状态而未固定于一个方向，他们身上类似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那样的因素尚未牢固确立。然而他们的身体正以迅猛的速度趋向成熟，他们的精神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犹豫……”

　　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我需要设身处地去了解一个人的成长，我明白处在青春期的孩子就是一匹在荒野中迷惘的小狼，他刚刚开始跌跌撞撞地寻找、攻击、彷徨、求胜。这匹小狼还带着懵懂的天真调皮，慌张和迟疑，以及些许的挣扎，当然也有一点点无所畏惧的凶狠。大人们，如果你在这样的路口看见一匹这样的“小狼”，也许是两匹，甚至一群，请你们给他们行个注目礼，让他们自己坦荡地走过去，也许他们会彷徨、会迷失，但是所有的路口都有好看的风景，没有对与错，他们必须经过，或者得到，或者失去，一切都是他们的成长，铭心刻骨的成长。

　　每当夜晚，看到家里两个青春期的小伙子，那两排戴着牙套的整整齐齐的牙齿，在夜晚的灯光下，他们与我对峙时，就会发出幽幽的银色的金属光泽，真有点青面獠牙的小狼的味道。我就会禁不住笑出声来。

　　如果青春期是一匹小狼，那么我就要学会与这两匹“小狼”安之若素，与“狼”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