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十四

　　如果完美的爱情无法如愿来临，那么至少可以选择把它变成最美好的暗恋。

　　自从亲戚朋友知道我在大学里念的是宗教学，我就总被问到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有一个小姑娘问我：“和尚有爱情吗？”

　　我看着小姑娘扑闪着的眼睛，澄澈、透明又透着些许迷茫，忍不住一笑。

　　小姑娘是亲戚家的孩子，刚上高中，留着齐刘海儿，背着双肩包，眉清目秀，已经到了会经常收到表白短信和偷偷寻找帅气男孩背影的年纪。

　　我说：“当然会有啊，和尚也是人啊！”

　　小姑娘不解地问：“可是和尚……不是不能谈恋爱吗？”

　　我在心里哂笑。清规戒律怎能断得了人的本性呢？别说普通和尚了，连鸠摩罗什那样的高僧都陷入了男女情爱，最后还有了孩子呢！当然，我没有这样告诉她，我换了一种说法：“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小姑娘点了点头，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有一个小和尚从小在寺庙里长大，总是调皮捣蛋、偷奸耍滑、不爱背书。因此，他的师父常常摇头叹气，说小和尚“孺子不可教也”。

　　有一天，一群富贵人家的女子来寺庙里上香。那些闺中少妇和小姐打扮得真好看哪！单是头上戴的玉簪就晃花了小和尚的眼。小和尚躲在帷幕后面，忍不住多瞄了几眼，这一瞄就瞄到了一个小丫鬟。那个小丫鬟在人群边上傻傻地站着，穿着一身嫩黄色的小裙衫，鹅蛋脸倒笑得讨喜。刹那间，小和尚感到自己心跳的速度比师父让他背《金刚经》时还要快一点。

　　佛家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从此以后，小和尚起得比其他小和尚都早，在禅房里刻苦诵记经文，研修奥义。他想，如果有一天能像师父那样站在正殿迎接贵客，他就能多看她几眼。小和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再看到她，也不知道再看到她能有什么用处，他只是觉得能再多看她几眼就好了。

　　过了一些年，小和尚终于有资格站在正殿和师父一起迎接贵客了。他已经不会被玉簪晃花眼了，他几乎见过城里所有大户人家的女眷，她们长得都很好看。他还知道了那户人家是城西的员外郎家，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丫鬟。

　　又过了一些年，小和尚成为那座寺庙历史上最年轻的住持，他精通佛法，远近闻名。就在这时他又见到了那个小丫鬟，但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丫鬟了，她也戴了玉簪，依然在人群边上傻傻地站着，鹅蛋脸珠圆玉润，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时隔多年，他又有了当年师父让他背《金刚经》时的感觉。

　　他突然向她走去，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将手腕上那串伴随自己多年的佛珠套在了小男孩的手上，说：“这孩子灵气可嘉，定有善缘，施主悉心调教，必能有所成就。”她眼里涌动着不可思议的神采，对年轻的住持投去感激的目光。高门深院，若有个前途远大的孩子作为依靠，想必生活不会太苦——他是这么考虑的。

　　“后来呢？”小姑娘急急地问，“他俩终于见面啦，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说：“后来啊，住持的年纪越来越大，更加精心研习佛法，德高望重，声名远播。功尽圆寂后，留下舍利被供奉在寺庙里。没有人知道，他一生的佛缘缘于心动。”

　　小姑娘很失望，嘀咕道：“他都当上住持了，为什么还不告诉小丫鬟他喜欢她呢？”

　　我当然懂她的失望，但是我不能因为她的失望而修改结局，因为这就是小和尚的爱情啊！我也曾期望每一次心动都可以酝酿成牵手，每一份感情都可以开花结果，但经历过爱而不得以后，我才知道童话故事和爱情小说有多么不负责任。

　　但这种不负责任必须由她自己去体会。我不希望这些恶毒的话语从自己的口中讲出来，不想像很多人所热衷的那样，接替上一辈人扮演过来人的角色，告诉跟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后辈一些所谓的真理，诸如“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日久生情都是权衡利弊。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不要把感情当作生活的全部，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才是正经事”之类。

　　我们与这个小和尚何其相似，很多时候，我们都无法自由地去喜欢一个人。在学生时代，一次次的升学考试、家长和老师布下的层层关卡，以及思想上的不成熟和物质上的匮乏，都决定了我们无法用自己渴望的方式去经营爱情。很多人都曾像小和尚那样，遭遇一个无法表白的困境，爱上一个不应该爱的人，有些人甚至死心塌地、死皮赖脸，也不能换来对方的回应。

　　年少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就模糊了爱和不甘心。我们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比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更大的悲剧。

　　初三那年，班里转来一个男生，他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一年内唯一一次和我说话，还是因为向我借语文笔记，可悲的是，我的语文笔记那会儿被隔壁班的哥们儿借走了。我注意到他是在中考前最后一个月的一次模拟考试后，他的总分突然提高了100多分，班主任因此极力将他表扬了一番。听说他中考险过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顺利去了本市二中。毕业聚会的时候，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他突然号啕大哭，他身边的一个哥们儿醉醺醺地走过来对我说：“你知道他喜欢你整整一年了吗？他因为你才这么拼命地学习，你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那个哥们儿话还没说完，那个男生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揪住他的领子喊道：“谁让你告诉她的？谁让你告诉她的？”

　　后来，我去了另外一所重点高中，每年都会收到一张他寄来的明信片，写着：“新年快乐！万事如意！”高考后大家各奔东西。大一时，我又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不过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如今当我想起那个其实跟自己没有丝毫瓜葛的男生时，心里总会暖暖的，感谢他让我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如此神圣的角色，即使我什么也没做。

　　我希望有一天，当那个亲戚家的小姑娘突然对某个背影心动的时候，会想起那个小和尚。如果完美的爱情无法如愿来临，那么至少可以把它变成最美好的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