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拥有的第一只动物是一只小松鼠,那是小学一年级时的事了。那时,我家还在乡间,有一日从学校回家,我在路边捡到一只浑身颤抖的瘦弱的小松鼠。它身上的毛还未长全,一双惊惧的、刚睁开的眼睛转来转去。我把它捧在手上,拼命地跑回家,好像捡到了什么宝物,一路上还能感受到松鼠的体温。
回家后,我找到一节粗大的竹筒,剖成两半,铺上破布做成了小松鼠的窝。可是它的食物却使我们全家都感到紧张。那时牛奶还很稀罕,根据妈妈的建议,我在三餐煮饭的时候从上面舀取一些米汤,用撕破的钙粉袋子喂给它吃。饥饿的松鼠使劲吸吮着米汤,这使我们都安心了。
慢慢地,那只松鼠长出光亮的棕色细毛,也能一扭一扭地爬行了。每天为它准备食物,成为我生活里最快乐的事。幸好我们住在乡间,家里还有果园,我时常去采摘熟透的木瓜、番石榴、香蕉,小心地捣碎来喂我的松鼠。它快速地长大,尾巴的变化最明显,原来无毛细瘦、走起路来拖在地上的尾巴,慢慢地丰满起来,长满蓬松的毛,还高傲地翘着。
从爬行、跑动到跳跃,竟如同瞬间发生的事,一个学期还未过完,小松鼠已经完全成为一个翩翩“少年”了。
小松鼠仿佛记得我的救命之恩,非常乖巧听话。白天我去上学的时候,它自己跑到果园里去觅食,黄昏的时候就回到家来躲在自己的窝里。夜里我做功课的时候,松鼠就在桌子旁边绕来绕去,这边跳那边跑,有时还跑来蹭人的脚掌。妈妈常说:“这只松鼠一点儿都不像松鼠,真像一只猫哩!”小松鼠的乖巧赢得了全家人的喜爱。
有时候我回家早,只要在园子里吹几声口哨,它就一阵风似的从园子里的某个角落窜出来,蹲在我的肩膀上,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然后我们就在园子里永不厌倦地玩着追逐游戏。松鼠跑起来的姿势真是美,高高竖起的尾巴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那面“旗”在泥地上像一阵烟,转眼即逝。
自从家里养了松鼠,老鼠也减少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松鼠还会撵老鼠。夜里它绕着房子蹦跳,可能老鼠也分不清它是什么动物,只好到别处去觅食了。
我家原来养了许多动物,有七八条猎狗、土狗,是经常跟随爸爸去打猎的;有十几只猫,每天都在庭院里玩耍,这些动物大部分来路不明。由于我家是个大家庭,日常的残羹剩菜很多,除了养猪,妈妈经常把几个盛满食物的大盆放在院子里,喂食那些流落乡野的猫狗。日久,许多猫狗都留了下来。有比较好的狗,爸爸就挑出来,训练它们捉野兔、打山猪的本事,这些野狗对我家都有一份情。它们往往能成为比名种狗更好的猎犬,因为它们不挑食,对生命的留恋也不如名种狗,在打猎时往往能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但是这些猫狗向来是不进屋的,它们的天地就是屋外广阔的原野,夜里就在屋檐下各自找安睡的地方,清晨才从各个角落冒出来。小松鼠是唯一睡在屋里的动物。它既懂事又可爱,特别受全家人的宠爱。原先我们还担心有那么多猫狗,松鼠的安全堪忧,后来才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是不必要的,小松鼠和猫狗也玩得很好。我想,只要居住在一个无边的广大空间,连动物也能有无私的心。
有趣的是,小松鼠好像在冥冥之中知道我是捡拾它回来的人,与我特别亲密,它虽然与我的哥哥、弟弟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但也仅止于听从召唤,从来不肯跳到他们身上,却常常在我做功课的时候蹲在我的腿上就睡着了。有时候我带松鼠到学校去,把它放在书包里,头尾从两边伸出,它也一点儿都不惊慌。
松鼠与我的情感,使我刚上学的时候有一段有声音、有色彩、明亮跳跃的时光。同学们都以为这只松鼠受过特别的训练,其实不然,它只是被我在路边捡回养大而已。我成年以后回想起来,才知道如果说那只松鼠受过训练,唯一的训练内容就是一种儿童最无私、最干净的爱。
隔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吃过晚饭后像往日一样回到书房做功课,为了赶写大量的作业,还特别削尖了所有的铅笔。松鼠如同往日,跳到我的毛衣里取暖,然后在书桌边绕来绕去玩一只小皮球。我的作业太多,写到深夜还不能写完,我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被夜凉冻醒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放声痛哭。我心爱的松鼠不知何时已死在我削尖倒竖着拿在手中的铅笔上,那支铅笔刺入松鼠的肚子,鲜血流满了我的整只右手,甚至溅满了笔记本,血迹已经干了,松鼠冰凉的身体也没有了体温。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令人惊悸的景象,甚至当时写的作业内容我也清楚记得。
那一天,老师规定我们每个人写两百遍自己的名字,我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而松鼠的血滴滴溅满在我的名字上,那一刻我说不出有多么痛恨自己的作业、痛恨铅笔、痛恨自己的名字,甚至痛恨留作业的老师。我想,如果没有这些,我心爱的松鼠就不会死了。
我惊恐哀痛的哭声,吵醒了为明日去农田上工而早睡的父母,妈妈看到这幅景象也禁不住流下泪来,我扑在妈妈怀里时还紧紧地抱着那只松鼠。我第一次养的动物,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动物,就这样在一夜之间死了。死得何其突然,死得何等凄惨,如今我回想起来,心里还会升起一股痛楚的抽动。如果说我懂得人间有哀伤,知道人世有死别,第一次最强烈的滋味是松鼠用它的生命给了我的。我至今想不通松鼠为何会那样死去,一定是它怕我写不完作业来叫醒我,而一跳就跳到铅笔上——当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把死去的松鼠,用溅了它的血的毛衣包裹,还把刺死它的铅笔放在一边,在屋后的蕉园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一起埋葬。做好新坟的时候,我站在旁边默默地流泪,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所有的物件与躯壳都可以埋葬,唯有情感是无法埋葬的,它如同松鼠的精魂一般永远活着。
后来我也养过许多松鼠,总是养大以后一跑就了无踪影,毫不眷恋主人,偶有一两只肯回家的,也不听召唤,和人也没有什么感情。每遇到这种情况,我就疑惑,在松鼠那么广大的世界里,为什么偏有一只那么不同的、充满了爱的松鼠会被我捡拾,和我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呢?莫非这个世界在冥冥中真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使我们与动物也有一种奇特的缘分?
猫狗当然不用说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养过老鹰、兔子、穿山甲、野斑鸠、麻雀、白头翁,甚至还养过一头小山猪和一只野猴,但没有一只动物能像那只松鼠那样与我亲近,也没有一只像那只松鼠是被我捡拾、救活,并且在我的手中死亡的。
松鼠的死给我的童年铺上了一条长长的阴影,使我莫名忧伤。经过二十几年了,我才确信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有一种不能测知的命运,完全是不被知解地推动我们前行,让我们一程一程地历经欢喜与哀伤。而从远景上看,欢喜与哀伤都是一种沧桑,我们是活在沧桑里的。就像如今我写松鼠的时候,心里既温暖又痛心,手上好像还染着它的血,那血甚至烙印在我写满整张纸的名字上,永世也不能洗去。它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动物,永远在启示我的爱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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