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识Bryony的那个下午,秋阳正好。化学教室里,来上课的人还没有到齐。Bryony坐在第一排的角落,注视着我,甜甜地笑着。我走到她旁边,怯怯地问候:“下午好!”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开心地扑闪着蓝眼睛,回应的声音里竟微颤着几分羞涩。
那是我在St.Swithuns的第一堂化学课。面对满眼的专业词汇、纷繁的学习大纲,曾为化学自鸣得意的我,在这个红色小镇的秋天里,仿佛是被遗落在另一个世界的旅人。Bryony关切地问:“你还好吗?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第一节课的实验,同桌互助进行。Bryony虽然个子小,但是戴上防护眼镜,穿上藏青色的实验服,举手投足倒像一个专业的科学家了。只见她一会儿穿梭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手脚麻利地把实验做完,最后,还不忘向从头到尾一头雾水的我道谢:“Thanks!”
同学们收拾完工具,开始对实验后面的化学题目噘嘴皱眉时,Bryony已将化学题分析得头头是道。作业写完,笔一搁,趁老师不注意,她又拿出那本墨香缕缕的小说看了起来。
原来遇上了一个“学霸”。
教室对面的一角,颇有几分闹腾。也是一个个头小小的女孩,一头深棕鬈发,水灵的双眼如同晴空下的纳瓦沙湖。我站在她面前时,那湖的倒影里便浮现出一个东方女孩生涩的笑。她笑着对我说:“我叫Isobel,怎么称呼你呀?最近好吗?食堂的意大利面是不是很好吃?”Isobel有一张不肯歇息的嘴。
Isobel是化学PPT presentation的第一个演讲者——自然,是她主动举手要求的。投影仪一开,教鞭一挥,Isobel的那张嘴带着舌尖上跃动的自信,一张一合着,谈吐之间,字字生风。
相比之下,被谬赞多年的我,像是白活了。
Bryony和Isobel都具有“学霸”风范。前者的GCSE选课,除了必修的英语和数学外,还选了科学、德语、西班牙语、拉丁语、高等数学、地理;后者选了拉丁语和希腊语也就算了,连宗教和戏剧都不肯放过。
我初来St.Swithuns,同班其他同学学过西班牙语至少一年了。校长开口也是西班牙语,课本也都是西班牙文字。在迷茫和焦虑的深海里,当我以为自己会“溺水”的时候,Bryony坐在了我旁边。“你有问题的时候,一定要问我哦!”她柔声细语地说。
西班牙语教室的窗户对着学校门口那片开阔的草坪。深秋到来的时候,草坪仍是芳草茵茵。Bryony课前总会早到一会儿,捧着一沓厚重的油纸墨书,视若珍宝地轻轻翻开。她看书时那双恬静的蓝眼睛,似乎会发光——晶莹澄澈的光。
有一天,我听说Bryony 5天读了14本书,便问她:“真的吗?”她难为情地摇摇头,说:“嗯,不过有一本书只是讲各种国旗的,我好奇就拿来看了。”说着她翻到有中国五星红旗的那一页。
上周,我放学去图书馆查资料,邂逅Bryony和Isobel,才知她们亦是图书馆的常客。我兴奋地朝她们招招手,Isobel满面春风地朝我做了一个开心的鬼脸,Bryony一如既往地投以恬静的微笑。跃动的阳光,明亮的窗户,油纸墨书和两个女孩小小的背影,都是风景。
圣诞节前的一个周末的夜晚,我们到Winchester Cathedral聆听了St.Swithuns合唱团的新年service。合唱团的女孩个个身着一袭宝蓝色长裙,手上端着蜡烛。在一束蜡烛的微光后面,我看见了Isobel难得安静的脸,宛如天使。
除了平时的声乐课,Isobel还学低音提琴、足球、羽毛球,放学后奔波于不同的社团之中。Bryony则是天文社和中文社的小明星。
我们三人一起参加的社团,是周一中午的maths club。在英国,这种社团鲜有人参加。通常,是数学主管带着我们三人,从数论基础到微积分,没有题海,只是漫长“跋涉”的数学“旅行”。Isobel和Bryony是全校公认的数学“super star”。
英国最权威也是难度最高的比赛,就是“大不列颠全国数学挑战赛”。去年,Isobel一鸣惊人,作为一名L5(九年级)的女孩,她参加了整个5-form(九年级,十年级,十一年级)的数学挑战赛,打败了其他国家的强手,拿到105的绝对高分,将金奖和“年级最高奖”一揽到手。Bryony只比Isobel低了两分,荣获季军。
冬季是senior(十二年级,十三年级)数学挑战赛的时节。校长在圣诞晨会上,向同学们宣布了我作为M5(十年级)获得金奖和“全校最高奖”的喜讯。我走到台上领奖时,听到了M5 girls开心的叫喊声,甚至有人兴奋地呼喊我的名字——我听出来,是Isobel。我走出会场,Isobel和Bryony就候在门口。“Suzie,让我紧紧地抱你一下吧!Really well done!圣诞快乐哦!”Isobel的拥抱很温暖、厚实。Bryony依旧是安静地笑着,笑容中多了几分女孩子的羞涩和喜悦,柔柔弱弱的声音颤得比平日更厉害:“听到你这么好的消息,我真的好开心啊!”
今年早春方至,新一届5-form maths challenge的脚步便近了。Challenge定在下午的三四节课。吃午餐时,我跟Isobel和Bryony坐在一起,她们咧嘴对我笑:“Suzie,你会很棒的哦!打败十一年级。”我急忙说:“你们也加油哦,Isobel,best of year!”
Isobel红扑扑的脸蛋忽然认真了起来,那双碧蓝与青绿匀和的大眼睛凝视着我说:“下午好好考,Suzie,别想太多。我们在你这边。”
我得满分的消息在年级里不胫而走。这次的难度比去年大,Bryony和Isobel都没有考好。我看见她们的时候,她们依旧是手拉手并肩而行的欢乐身影。见到我,她们一脸真诚地祝贺:“天哪,Suzie,你的成绩简直难以置信!太棒了!”失败从来不是她们的世界末日。
二
2015年10月,按要求十年级选修地理的女孩要一起到湖区的Blencathra进行实地考察,我与Isobel和Bryony被分在同一组。那时的我,到这片陌生的土地才一个多月,再加上Blencathra老师的苏格兰口音,我完全找不到感觉。Isobel和Bryony在晨课和晚课的时候坐到我旁边,给我解释题目、单词和几十页的学术指导。负责国际生的Mrs Young过来关心我的时候,她们笑道:“Suzie交给我们了,您别担心。”
第三天的考察内容是,在湖区附近的一座洪泛平原上的小镇探索防洪措施。老师给了我们一张地图和要自己填写的表格后,就任由我们在小镇里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了。Isobel主动承担起了领路的职责。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又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尖塔说:“就是这里,没错!”
我们沿着乡间小径向小山坡的顶端走去,一路哼着不着调的歌儿。走到山坡顶端,没有路了。无奈之下,Isobel提议抄近道,翻越农场的篱笆回镇上。篱笆对我而言颇高,更不要说个子小小的Isobel和Bryony了。谁料Isobel一眨眼便翻了过去,她对Bryony说:“你在那边帮Suzie,我这里是草坪,摔下来也没有关系。”
我们趔趔趄趄地蹒跚在农场那高斜率的草地上,清晨的露珠把球鞋打湿了。Isobel想要脱了鞋走,遭到了Bryony的强烈反对:“亲爱的,我觉得你会后悔的。”
草场的尽头,是一条更深的小巷。鸡鸭在院子里叽叽嘎嘎地乱叫着,老人在草坪上静静地扫去落英。
这一回,Isobel承认她是彻底迷路了。她勇敢地给老师打电话:“亲爱的,是这样子……我们认为,我们有一点迷路了。还在不在小镇里?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估计还在英国境内,因为没人让我们出示护照。”
在等候老师的这一个小时里,Isobel拿出她早上精心制作的三明治,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Bryony翻出她的小说,一边看,一边安静地浅笑着。忽然,Isobel含着满口的包心菜和火腿肉宣称:“我刚刚是太饿了,其实我们并没有迷路呀!”
Bryony“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Isobel,我下次可以再相信你吗?”
这一天的考察,不计入最后GCSE的总成绩。可这两个女孩从来没有提过用手机Google map一查了事——即使老师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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