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顾

　　5岁

　　群树像虔诚的信徒，仰着脖子向天空祷告。

　　我穿着花布裙子，赤着脚跑在水泥的桥面上。奶奶跟在后头，一只手拿着一个盛满白米饭和青菜的小铁碗，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铁勺，唤着我：“明明，先吃一口饭，吃完再玩。”我怎么可能回头，而且跑得更快了。我是了解奶奶的，我跑起来她绝对追不上。白米饭哪里有河里悠然自得的小鱼对我有吸引力？我两三下便跑到了露在河面上最低的石阶上，两只小手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伸进清凉的河水中。只听后面“哐”的一声，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奶奶紧紧地抱了起来。我嗅到了奶奶碎花衬衣上洗衣粉的味道。

　　上了三个台阶后，奶奶才小心地把我放在地上，我看见我的小铁碗侧翻在地上，绿油油的青菜和白花花的米饭从碗中探出头来，颓丧地躺在地上。耳旁奶奶有些焦急的声音传来：“河边很危险，要是掉进去了，你就吃不到王叔叔的糖葫芦啦！”我一愣，奶奶又拍拍我的背，说：“好啦，乖，去爷爷那里吃饭。”

　　说罢，她去房屋的墙角里拿起扫帚和簸箕清理地上的饭菜。那个下午，我都没敢去河边，因为我觉得那条河里有一个会和我抢糖葫芦的人，或者还不一定是人。

　　10岁

　　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树枝和密密麻麻的叶子，将零碎的光斑投在了树下的水泥地上，也投在了奶奶的身上。

　　奶奶穿着一件朴素的深蓝色衬衣，黑色宽松的裤子正好遮住了膝盖。她眯着眼坐在竹椅上，手里已经有了破洞的蒲扇不缓不急地摇晃着。我兴高采烈地趿拉着红色的塑料拖鞋，走到正坐在香樟树下的奶奶面前，两手弓起然后合并在一起放在胸前。我全然不顾两个东倒西歪、乱蓬蓬的麻花辫，像说秘密一般小声而又眉飞色舞地说：“奶奶，我抓住了一只知了！”我两手递向前去，让合拢的大拇指微微露出一条缝，但没几秒钟就小心快速地闭紧，收回。奶奶笑道：“我家明明真厉害！不过你的头发太乱了，来，奶奶帮你梳头！”她捋了捋我的头发，说：“去家里搬个凳子来。”我抿嘴想了一会儿，便小心地把知了递给奶奶，说：“我这就去搬凳子，你等一会儿！”我迈起小腿跑到了树荫下。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把凳子一搁，就问：“奶奶，梳子、皮筋我都拿来了，你赶快把知了给我吧！”“哎呀，我刚刚把它给放了，你只管盯着这棵大树，知了就在上面唱歌呢！”奶奶一只手拿着小木梳站了起来，另一只手指着大树。我撇撇嘴，不甘心地说：“等一会儿晚饭晚点吃，我还要去抓！”奶奶笑着应道：“好，好！”

　　我盯着高大的香樟树的灰褐色树干，眼里充满无限的期待。奶奶一手托起我的头发，一手拿着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夏天的时光从发根到发梢，在奶奶的木梳下静静流走。

　　15岁

　　天很暗，雨水在房檐上汇成小溪“哗啦啦”地往下流。

　　我坐在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巴黎圣母院》，外面嘈杂的雨声令我有点心烦。本来周末打算在家里复习功课的，可妈妈说好久没看奶奶了，加上前几个月爷爷去世，便来到了奶奶家。

　　“明明，吃苹果吗？”奶奶推开木门走了进来，几根白发飘在耳前，枯树皮般的手里拿着一个还沾着水珠的大苹果。我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但还是站起身把书放在了椅子上，双手接过苹果。奶奶的手真冰啊！我疑惑地问奶奶：“奶奶，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啊？房间里不是有电暖器吗？”“哎，天又不是很冷，现在就用那东西，浪费电啊！”奶奶笑着解释道，“好了，你看书吧！”说完，奶奶轻轻地关上了门。刚吃完苹果，奶奶的声音就传来了：“明明，吃梨吗？”我大声应道：“不吃啦，已经吃饱了！”奶奶的声音又传来：“明明，要不要吃果冻？”“不吃！不是说吃饱了嘛！”我无奈地应道。终于安静了，在我就要沉沉睡去时，一个声音使我又清醒了：“明明，吃根香蕉吧！”我终于不耐烦地起身打开门，强忍住脾气说：“奶奶，我已经吃饱了！谢谢你的好意，你还是自己吃吧！我现在想睡一觉！”但看着奶奶端着一个白净的瓷碗，里面放着切好的香蕉块，上面插着牙签，便有些于心不忍，放缓语速，说：“谢谢奶奶了，那我先端进去，等睡醒了再吃。”“哎，好。”奶奶的应声很轻，我接过碗往房间里走，奶奶便帮我关上了门。

　　差不多睡了一个小时，外面又响起敲门的声音。我起身去开门，还是奶奶。她的白发上沾了许多零散的水珠，淡蓝色的裤脚已经被水打湿成深蓝色。“奶奶，还有什么事吗？”我冷冰冰地问道。奶奶喜笑颜开：“明明，你看我买了什么？”她两手举起，手里握着一根晶亮亮、红彤彤的糖葫芦。我怔了怔，因为下午一般没有卖糖葫芦的啊！“我刚刚去了一趟王叔叔家，让他帮我做的！”王叔叔家离奶奶家很远，我有些愧疚地说：“奶奶，谢谢了！”“哎呀，什么话！快吃吧！”奶奶笑着，关上了我的房门。

　　但是我现在有蛀牙，而且从12岁起我就不喜欢吃糖葫芦了。

　　17岁

　　奶奶躺在床榻上，干柴似的手搭在棉被上。房间里满是中药的味道，奶奶闭着眼，面容安详，皱纹有规律地一条一条爬在脸上。房间里有亲人小声地抽泣，擦着眼角。屋外还有大哭的声音。我替奶奶掖了掖被角，轻轻梳理她的白发。昨日，奶奶还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她好得很。这是奶奶唯一一次对我撒谎，却令我愧疚。我对奶奶从来都不是很好，她却对我一如既往。今夜的群星像萤火，不亮，竹椅冰凉，黑夜漫长。

　　我坐在床头，橘色的灯光投在泰戈尔的诗上：“绿树长到了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哑的大地发出渴望的声音。”长眠于大地的你，尘土将带着你的希望令绿树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