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看金庸的小说，有时候是“血淋淋”的事。是的，你没看错，是这三个字，一点儿不夸张。比如我上中学那会儿，楼上的一个班级就发生了一件关于金庸的“血案”。

　　那个班上有三四个金庸迷，他们把盗版的金庸小说藏在抽屉里，被女老师抓住了。那时候不像现在，小说有口袋本，还可以在阅读器、手机上看，那时候只有大本的书，一旦查起来，你想往裤裆里塞都不行，很容易就被人赃俱获。

　　发飙的女老师命令他们必须写下保证书：决不再看金庸的小说。这倒没什么，要命的是下一句——必须咬破手指，在保证书上按血手印。

　　那几个金庸迷就真的开始咬了，纷纷选择自以为咬下去最不疼的手指，有的咬拇指，有的咬中指。估计现在的小朋友对此很难理解，但在那时候的老实孩子心里，老师说让咬，那就必须咬啊。

　　几个金庸迷咬了半天，仍然没有咬出血来。他们几乎要哭了，说：“老师，真的咬不破啊！”女老师将信将疑地说：“电视剧上按血手印，不都是随便一咬就破了吗？”然后，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不记得是女老师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哪个浑蛋班干部提议的——既然咬不破，那就用刀。

　　一种肃杀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教室。女老师真的搞来了一把小刀，削铅笔的那种。小刀很钝，还有一点锈——是一把锈刀。

　　第一个被选来开刀的是一个姓卢的同学。他身板壮实，貌似很能挨刀。但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女老师和卢同学都低估了冷兵器对人体的杀伤力。

　　卢同学为人实诚，一刀割破了自己的指肚。在血冒出来的一刹那，他崩溃了，发出惨叫声，脸瞬间变得惨白。

　　被吓坏的女老师失去了继续执行“酷刑”的勇气，慌忙命人把卢同学送到校医院。后面几个“犯人”死里逃生，被“皇恩”大赦，统统“释放”。

　　护送卢同学的队伍正好从我的窗前经过。当时我作为“金学”盟主，却对他爱莫能助，只是他那惨白的、死人般的脸色，到现在还让我记忆犹新。

　　今天我说这些，用意倒不在揭露女老师有多么残忍。我只是想说，这就是看金庸小说的代价。

　　那个年代，用手电筒在被窝里看过书的人，才懂这种代价。武侠电视剧没有重播，过期不候，每天只放一集。电视剧里桃花岛的布景比现在的许多“密室逃生”的布置还要山寨，我们却能从头看到尾，一集不落。

　　我们研究着小说里的各种问题，比如：为什么书里明明没有“碧血剑”，书名却要叫《碧血剑》？女生到底能不能练“葵花宝典”？咱们能不能给女同学偷偷点个守宫砂？

　　然而，不知不觉间，人就长大了。

　　我们开始觉得金庸的小说迂腐起来——书里的爱情观比现代绝大多数的小说都保守;书里所谓倜傥潇洒的侠客，其实好古板，做事有好多条条框框;书里的成功学不够黑、不够狠，无法教人在竞争激烈的今天成功。

　　我们开始理解女老师想用刀子告诉我们的话：“你们小时候的爱好没有意义，小时候喜欢的东西不能养活你，小时候喜欢的女孩都不是真爱。”

　　于是，小时候的梦想被打包了，塞进了书柜的最下层。我们努力去学一些小时候讨厌的东西，做小时候讨厌的人。女老师的刀子，指引着我们前进。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要养活自己了，得找一份工作。

　　有一家公司招写稿子的人。我打算去，却发现自己面临一个难题——我无法说服人家我会写稿子。我学了一堆自己小时候讨厌的东西，但是人家不稀罕。

　　左思右想，我抱了一摞自己写的书去，是上大学时出版的一套关于打打杀杀的小说。我只有十套样书，之前左送右送，只剩下不完整的几本了。

　　结果那家公司把我收下了。我这才发现一个让人惊讶的事实——小时候看书的兴趣，居然养活了我。原来，小时候的梦想真的是有用的。

　　越往后，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小时候认定的好多事情，那些一度曾让人动摇的事情，原来没错啊！

　　比如，人生的理想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读闲书——如今越发觉得，这个目标确实特别远大;比如娶黄蓉这样的老婆——天理良心，找到一个厨艺好的老婆，真是比什么都强;比如小时候喜欢的女孩——回头想想，那绝对是真爱啊！

　　我们愧对小时候的自己。是我们改变了初心，扭曲了自己，一边被社会改变，一边还自鸣得意。

　　如果过去的自己、那个十岁的少年来到我面前，问我：“你把我的梦想搞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回答？就说“对不住，我把它打包了，塞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小时候攒下来的《金庸全集》和各种武侠连环画，早就风吹云散，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时代变得很快，物质迅速腐朽，但我相信，被我搞丢的那些书不管最终变成了什么形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我心里依然会闪闪发光。

　　当然，武侠电视剧我们不追了，因为老剧太糙，新剧太简单，越来越没耐心看下去了。原著也很少再从头读了，想要有整个空闲的下午重读一本书，真是好难。

　　但这不妨碍我们打开深藏的包袱，掸掸心上的灰，重温少年的梦。

　　来，让我们干了这碗“鸡汤”，拾掇拾掇理想，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