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邛崃的一间教室里,我问孩子们:“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的,请举手。”
全班一大半孩子举起了手。
我又问:“爸爸或者妈妈一方在外地打工的,请举手。”
这次,几乎全部孩子都举起了手。
他们的父母都在哪里打工呢?
雅安,新疆,青岛,西藏,成都,韶关,北京……
我问:“你们想没想过要去爸妈身边上学?”
一个学生委屈地说:“我在家里哭,很想到妈妈那里去读书。妈妈说她那里没有我们的房子,不让我去。”
另一个学生说:“我去过,在江苏读三年级的时候,但没多久爸爸妈妈就让我回来了。因为那里的学费太高,报名费就要一千多块钱。”
住在奶奶家的雪莉带着钥匙回到爸爸妈妈的空房子。爸爸妈妈不在,这还算家吗?只能算空房子。我问:“你爸爸妈妈都不在,回来做什么呢?”
小姑娘说:“我想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好让爸爸妈妈回来看到。”乖巧的她把自己和爸爸妈妈的名字写在墙上,三个名字写在一起。
雪莉只是想念。而德明的心思就有些复杂了,这个九岁的男孩总是独来独往。
“你心里高兴的事、让你生气的事,你会跟谁说呢?”
“没跟谁说。”
“跟妈妈说过吗?”
“没有。”
“跟老师说过吗?”
“没有。”
男孩的眼睛不愿意与人对视。他是怎么度过一天天、一夜夜的?他的喜怒哀乐,谁知道?
“你知道怎么跟你妈妈打电话吗?”
“不知道,她有时会给我打过来。”
“妈妈如果不打回来电话,你就没法给她打电话,是吗?”
“是。”
“你要是遇到特别困难的事,需要告诉妈妈,找不到她,你会让谁给你帮忙?”
“没有谁。”
一群志愿者走近留守儿童,德明和别人不愿说的话,却愿意和一个大学男生志愿者说。孩子们多了个哥哥姐姐,也算是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人。正赶上一个女生过生日,父母远在外地打工,怎么让孩子高兴地过个生日?志愿者们买来蛋糕,装饰了房间,请来了留守儿童小伙伴,唱起了生日歌。没想到的是,歌还没唱完,那女孩就流泪了,低着头,不说话。接着,又一个孩子哭了,接二连三,孩子们都哭了。一个孩子说,他爸爸出去已经有两年多了,从来也没有给自己过过一次生日。
在贵州遵义的一所学校,我翻看学生的作文本,“打工”成了常用词:
“我的未来,去打工;没有文化,打工没有人要;爸爸妈妈去浙江打工了,妈妈寄了一件毛衣给我,是她在浙江一针一线织成的,她打电话到学校找我,问我毛衣合身不合身。”
在山里孩子的作文本里,常常出现“广东”“北京”“江苏”等地名,这是父母打工的地方,对孩子来说,熟悉又遥远。
在四川遂宁的一个村子里,我看到一家门上没有贴春联,家里只有姐弟俩留守着。
“爸妈都不在家,你们怎么过年呢?”
14岁的姐姐吴敏淡淡地说:“过年?就这样过呀,跟平常一样。”
“我看你们所有的邻居家门上都有春联,只有你们家没有春联。”
“买,要钱的。”
“一副春联多少钱?”
“不知道,我听说要几块钱,我就没买。”
我又问弟弟:“吴强,过年时你有没有跟姐姐要鞭炮?”
吴强说:“我说了,别人都有玩的,我没有,我叫她给我买。”
“那你给他买了吗?”我问吴敏。
吴敏说:“没有。连糖都没有买。”
在江西的一个村庄,村里不太容易看到青壮年,这个村子被称为“993861”部队:“99”是指重阳节,指老年人;“38”是指妇女;“61”则是指儿童。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出去了,留守的是老人、妇女和儿童。我看到半大的男孩子独自一人在地里干活儿,就猜到,应该也是父母出门打工了,邻居插秧他就跟着插秧,邻居施肥他就学着施肥。
寂寞的留守男孩沉默寡言,有心事,就自己闷着。
我问:“那心里憋着难受咋办?”
他停了一下说:“我就喝热水。”
我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情景,都曾进入我们的镜头。这样的情景里,最打动我的是那些孩子的表情和眼神。父母不在家,他们的眼里多了一层云,脸上没有那么明朗烂漫,状态没有那么放松无忌,更没有孩子气的任性撒娇了。半大的孩子往往和人有一种距离,甚至有些戒备,我走近他们时,小心翼翼。
平常日子,还好过,节日呢?
2011年的中秋节。江西宜丰,月亮圆了,照着不圆的家。缺少成年人的村子,老的老,小的小,节还是要过的。
我们来到龙岗村的邹祺家,爸爸和叔叔们5个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留下大大小小十来个孩子,由70岁的爷爷和65岁的奶奶照顾着。开饭之前,我看到小邹祺拿着一把筷子准备摆放,我想,在镜头前用筷子这个细节来展现,会很容易让观众理解邹家人口的变化。于是我问邹祺:
“现在摆几双筷子?”
“8双。”
“爸妈、叔叔他们都回来呢?”
孩子扳着手指数着,爸爸、妈妈、叔叔,要摆11双。中秋节,他们都不回来,只有过年他们才能回来。
年,还很远。
(司志政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我遇到你》一书,辛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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