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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抹色彩的花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18226
辜妤洁,青春文学作家,现留学日本。曾获第一届超级明星文学新人选拔赛四强现场赛全国冠军,第十二届、十五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代表作有“虹”系列:《一瞬的光和永远》《就算海水淹没岛屿》《致樱花树先生》《若你转身牵我的手》等。

  法国有一句谚语:“好的敌人是更好。”

  人往往天生具备破罐子破摔的能力,也有在明亮之处更加发光的欲望。花的极致是开到繁盛,叶的极致是绿到深沉,通往极致的过程让人热血澎湃,但当置身于顶点时,乏味和落寞也随之而来。

  15岁时,我并不高挑出众,也不算能说会道,当时我唯一的优点是学习成绩好。小学时我在班里总考第一名,小学升初中时,全校只有两名学生的语文和数学考满分,我是其中之一。进入初中后,我的成绩也没掉出过前3名。在对个人能力界定狭隘的初中时代,成绩好往往是“聪明”“厉害”的标签,于是在其他方面表现一般的我,仍旧被选为班长兼语文课代表。

  为了对得起这些称谓,我利用课余时间读了很多书,学习一些复杂的疑难生词,一方面是为了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时突显我丰富的知识储备;另一方面是为了在写作文时博个熟练引经据典的印象,得一个高分。那时我想要的并不是考第一名,而是拉开与第二名的差距。

  但现实往往是,总考第一名的人,继续保持第一名不会被表扬太多,但若某次落到第二名就会被责问:“怎么退步了呢?”长得好看的人,大家都喜欢他是理所当然,没有人会去在意他会有多么美好的品质。人一旦落到某种设定里,好像随之相关的一切都变成理所当然。

  不甘于被限定的我们,偶尔会急切地渴望让别人看到自己还有无限的可能性。在学生时代展露自我的方式有限,所以,成绩好的人拼命表现自己人缘好,长得好看的人拼命表现自己有才智。

  我和N的友谊大概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形成的。

  总考第一名的我和长得最好看的N,我们都一样早熟,都深知如果总是一个人便会落下话柄,于是在初二的一节体育课上,N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笑盈盈地说:“我不想变成‘花瓶,你也不想被当作书呆子,我们互相弥补不足做朋友吧!我们做朋友,这样的搭配一定很吸引人的眼球。”

  我没想到N这么直白,但她说中了我的要害—我不想做拒人千里的书呆子,而想被夸奖得更多,想被认为是更优秀的人。如果我和N在一起,我的生活会少一些沉闷。我没有理由拒绝,便伸出了手,和N结盟似的成了闺密。

  即使如此,我们曾经也非常要好过。

  初二暑假我们约好到她家做海报,她画画、排版,我负责写内容。N的家住的是一栋两层的小别墅,她的房间外面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我们搬一张小桌子到阳台上,铺上凉席,就那样围坐着,商量怎么把海报做得更好看。凉席上堆满了零食,风扇吹走了燥热的夏风。做完海报,我们就躺在地上望着天空聊班上的八卦,说谁干了什么蠢事很讨厌、谁好像喜欢谁……我们不用刻意地保持温柔、良好的形象,也无须隐藏自己的负面情绪。

  

  冬天的时候,教室里的暖气有一阵子坏了,N是大小姐,不愿意在教室里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便穿得薄薄的,虽然很漂亮却冷得受不了,于是她让我假装肚子疼,她去向老师请假送我回家。逃出学校后,我们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了一部爱情片,她去买电影票,而我负责去买奶茶,两个人心安理得地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看电影,看完后各回各家。

  我把课堂笔记借给N,临考前给她画重点、帮她复习,而她带我去参加她的朋友聚会,我也因此结识了不少其他学校的学生。学校的文艺活动,我总是陪N去参加排练;运动会时我报了800米长跑,N拿着糖水在终点迎接我。

  书上说:“大多数朋友甚至称不上朋友的人,像猫而不像狗。他们为了从你身上索取什么而接近你,却不会带来忠诚。”我和N也是如此,互相需要,频率相同,所以能做朋友。我们遵守着闺密之间的规则,一起做了很多事,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交心,不追问彼此的秘密,因此相处融洽,从未争吵过。

  女生之间的亲密往往是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形成的一种习惯,而在所有的感情中最难克服的就是习惯。当我们放学后依偎在一起穿过长长的走廊时,我以为我们真的是闺密。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牢固时是坚不可摧的堤坝,一旦有了小小的缺口就溃不成堤了,何况我和N的友谊本来就不纯洁,这份友谊后来因为我的“背叛”而迅速瓦解了。

  这源于一次投票。

  每年10月,市里的学校会联合举办辩论赛,决赛在我们学校举行,按照惯例,要从初三学生中选出辩论赛的主持人。终于轮到我们这一届,我们班敲定了两个女生去参加学校的主持人选拔,并用了一节班会课举行试演,然后进行投票。

  这两个女生,一个是长得最好看的英语课代表N,另一个是主持经验最丰富的文娱委员A。她们俩总是一起主持每年的元旦晚会,但这次辩论赛要在她们中间选取一个做主持人。投票结果是N以一票之差败给了A。失去这次机会的N很懊恼,而且因为输给了A感觉很没面子,她当场在教室里大哭起来。那时我和N已是全年级同学皆知的闺密,看到她哭,我慌了神,急忙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她。谁知我的手却被她重重打开,纸巾飞出好远。我愣住了,其他人也都被吓了一跳。

  “阿洁,能不能不要再假惺惺地装好人?我为什么哭,你心里清楚。”哭得梨花带雨的N说,“我最讨厌你这种虚伪的人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N当时的眼神—幽怨、厌恶、愤怒,她对我的不满终于爆发,我如芒在背,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是的,就在十几分钟前,我一边对N说“这次肯定是你赢啦”,一边悄悄地在纸上写下了A的名字。

  这件事很快在学校里传开,大家都说我嫉妒N。

  因为嫉妒而背叛最好的朋友的我,一夜间背负恶名,甚至我去办公室领批阅好的卷子时,也听到一直以为最喜欢自己的语文老师对其他老师说:“我不喜欢我们班的阿洁,她太有心计了。”

  之后好一阵,在学校里被人指指点点,我可以佯装不在意,但N的眼泪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渐渐成为我痛苦的根源。

  他们说我因为嫉妒N才选了A,那时候我并不嫉妒N,可是如果我选了她,我也许会嫉妒她。我选A的原因很简单—A不够漂亮。

  我们学校的辩论队进入了决赛,一辩叫L,是一个头脑聪明、性格冷冰冰的男生,小学升初中考试时,语文和数学都考满分的另一个人就是他。每次班干部开会时,他都坐在最后一排心不在焉地转笔,我一句话也跟他搭不上。而代我去开过一次会的N,之后却和他传出绯闻。有一次我和N从食堂出来,那个男生和我们擦肩而过时,对N点点头打招呼。

  我没有勇气追问N太多,但如果他们两个的交集增加,讨男生喜欢的N说不定会和他发生点什么,到时我一定会因为那个男生而嫉妒N。我和N似乎势均力敌,但我知道我赢不了她。她总是先把我看透,而我总是迟一拍回应,这一点从她先朝我伸出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

  赢不了,却不想输。

  这点少女的心思,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宁愿被大家当成我嫉妒她,这样反而更轻松。

  可是N哭了。她的眼泪粉碎了我所有的想法。我懊恼、后悔,以为失去了我们之间的友情。

  我去N家里找她,想跟她道歉。

  她满面春风地开门迎接我,还递给我好喝的橘子水。我愈发歉疚,但N摆摆手说:“那天吓到你啦?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办法,如果不那样做,我就彻底没机会了。”我不明白。N说:“刚才班主任给我打电话,通知我作为增补人选去参加学校的主持人选拔赛。”

  N笑起来的样子很美,那笑容却刺伤了我。

  “我不想输,阿洁,你是最明白我的吧?”N说,“不要用那副悲哀的表情看着我,太虚伪了!你不是怕我和L的交集太多才选A的吗?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这样才能继续做朋友。”

  各取所需、互不相欠。当一方想付出真心却不得不收回来时,连委屈也显得虚伪。我真没办法和她继续做朋友了。

  人是社会性的群居动物,所以,有时并不是气味相投的人才能成为朋友。害怕孤独、需要取暖,所以靠近。15岁的我们尚且年幼,成熟和心计也是肤浅的。我和N像两朵盛开的花,为了吸引别人和炫耀自己,极力盛开、极力张扬,却总嫌自己不够夺目,于是拼命为自己涂抹更多的色彩。我们却忘记了去想,自己原本的颜色或许更鲜艳、更美。

  长大以后回想起那段过往,不禁莞尔。谈不上后不后悔,因为人与人之间的默契与惺惺相惜,原本就是因为难得才显可贵。在与别人交往的过程中,我们不愿隐藏和扭曲自我以迎合他人,所以,最终找不到和自己有默契的人,但是经历过就会有成长,我们会在这段感情经历中慢慢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那天晚上,从N家里出来时,我知道自己还是输了。

  夜风很凉,我打开手机删除了N的号码和跟她拍的合照,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湿漉漉的。我不知道是因为N冷冷的眼神,还是因为丑陋的自己,或者是因为我们从此又回到各自孤单的轨迹,我在15岁的那个夜晚,狠狠地哭了一场。

  (豆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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