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读过朱天心的《击壤歌》,就会像我一样,对台大有莫名的向往:“穿着睡衣拖鞋坐末班公交车,在大雨中跳探戈、华尔兹,走罗斯福路一秒不停地运球回家,依在台大的尤加利树下,闭眼看那自称申东坡的附中男孩投篮……”
从桃园机场坐大巴,终于抵达台大的刹那,我摇下车窗,和低矮却精致的校门悄悄打了个招呼:“虽然第一次见,但是久仰了呢。”
这座城市和这扇校门,在情歌里循环浮现过,在小说里频频闪现过,在李宗盛和张艾嘉们的回忆里出现过,在三毛和白先勇们的叙述里出现过,在我的青春期里没消散过。
当地朋友问我:“台湾经济并不景气,你怎么还执拗地选了来这里做交换生?”有太多千回百转的理由,但话到嘴边,我只是戏谑着答:“对啊,被你们的作家歌手骗过来的。”
随处拣芳华
多年之后,当我想起台大,首先想到的会是每一个周五。这天只有一节课——《世说新语》。因为是十点的课,我可以慢悠悠地起床,去一家两代人经营的小吃铺子,买两个水煎包,然后背着两本厚书,提前半小时到教室——这种“大热”的课,常需要早到才能占到好位置,稍不留神,就只能坐在台阶上将就两个小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板书却狂放不羁的老师准时出现,讲“竹林七贤”的道德才情,讲古代贤士的进与退,也偶尔谈及自己的留学经历。在台大,我选修的课多是通识课或者概论课,难度算不上大,但这些课程给我的收获,远胜过原来那些熬夜写报告的课。
例如在人类学课堂上,老师会耐心地指导我们,学会直面每个人内心的民族中心主义,学习用文化相对性、历史特殊论、全貌观和比较观,来看待文化、族群、性别、亲属、生态,这让我开始质疑,开始摒弃,也开始相信。譬如在谈到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时,老师阻止了我们一致却又轻飘飘的赞美:伟大的发现呀,联结了各洲呀,促进了文明呀。他把我们从这种被灌输的陈词滥调中打捞出来,让我们站在印第安人的立场上,站到黑人的立场上,甚至站到第一代欧洲移民——那些罪犯的立场上,来思考这一行为的深远意义。争论当然没有结果,有人坚持适当的牺牲是文明进程中的必要环节;也有人开始犹豫,反思文明的代价是否理所应当的那么惨重。然而这种犹豫正是老师要收到的效果,我们从斩钉截铁的抽象结论中走出来,真正进入了复杂多面的深邃事实。
在《中国史》这种很容易“过时”的课程上,年轻的助教很注重引导我们联系现实。讲到北宋中期国家陷入“无事可做,无功可记”的困境时,他用和蔼的语气问:“像不像台湾现在的状况?”底下一片笑声,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经济不好不坏,对外难以拓展,对内不能改善,知识分子想要参政,却很难参与到具体事务上去。”有学生接腔说:“对,龙应台就是一个例子。”于是,在这种转化中,那些遥远的落满灰尘的历史,和亲近的环绕周边的实际交叉了,让我们更能理解当时政治家的野心和无奈、抱负和犹豫。
台大既能传承传统文化又具有国际视野,老师大多拥有名校留学背景,还能一丝不苟地对待本科生教学——各种小考、大考、作业不断,完全不是我想象中“放羊式”的培养模式。小到学校网站以及各个教务部门的栏目设计、请假制度、课件的发布;大到校长遴选、教授的工资……全部公开化和规范化。另外一个特色就是人性化,各种活动都会发邮件提醒你,校长发邮件祝你节日快乐,报告校务近况,宿舍还会发粽子和点心……这些温馨的细节,都是我在这个陌生小岛上的愉快记忆。
有幸识大家
那天我在微博上发了白先勇先生讲解《红楼梦》的照片,底下一片艳羡,有人问是公开讲座吗,次数多吗,能不能要一个签名……问得那么紧张,我都不好意思说,这只是一节寻常的文学课。
白先勇常年穿一件长袍,脸上常带笑意,讲话慢条斯理。他开讲《红楼梦》,固然有本系必修的学生,但也有外系旁听的同学,甚至有烫着卷发的中年阿姨,人挤得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一排排坐过去,没有人拿书占座,也没人“咔嚓咔嚓”地不停拍照。台大有天生的消化一切吓人事实和名头的能力,再享誉华人文坛的大家,到了台大,也不过是―位尽心教学的老师。
我在大陆也听其他老师讲过《红楼梦》,两者相较,我觉得白先勇更耐心也更细致,他就像一个老头子——他也的确是个老人,随手招呼路人过来,在暖融融的太阳底下,用波澜不惊的口吻,给你讲一个大家族的荣辱,讲小儿女的心事。虽然由这么一个大师级人物来开一个通识性课程,有点大材小用的意思,却也想不出有谁比他更适合讲这个课题。繁华与破败,家规和溺爱,这些于我们而言遥不可及的话题,对于他都是真真切切的遭际。所以,他能用温和的口气讲那些细节,用谦逊的姿态表达自己的观点。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随处可以撞见的大师,还有台大学生的礼貌和尊重,不管是什么“大咖级”的人物——包括为选举前来拉票的柯文哲,大家求合影时也仍然是按序排队,没有拥挤。学生们这种“宠辱不惊”的态度,和大师们谦逊的态度相呼应,构成了台大校园里独特的人文景致。
诗酒趁年华
台大课程很少,于是我忽然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拿来读书、闲逛以及自娱。
早晨睡到自然醒,起床去楼下厨房煎一个荷包蛋,边煮软糯的粥边做听力训练,然后在台北没完没了的晴好天气里,伸一个懒腰,跟素不相识的、来自另一个大洲的交换生打个招呼。
一边跟室友分享或中式或西式的早饭,一边看电视里鸡毛蒜皮的新闻,然后在刷碗时交流一下各自最近看的书。十点的光景,我会穿过长长的宽阔的椰林大道,去图书馆里享受毫无目的的阅读时光。图书馆大概是台大最高的建筑,在一群低矮的日式建筑群里,显得格外气派——鹅黄色的砖墙上,有岁月留下的轻盈痕迹;古希腊式的廊柱,让人想起肆意争辩的哲人们;而对称的结构,则让它具备了中国古代建筑的严谨。一钻进图书馆,所有的时光就都属于我自己了——有时我拿一本《纽约客》或者《新新闻》,去music bay窝在沙发里,放着轻音乐看书,消磨散漫的时光;有时我选择挑战难度,故意挑一本大部头的著作,艰难又愉快地啃——台大图书馆很安静,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噼里啪啦”地打扰别人。
台大图书馆的藏书量非常丰富——有偏僻的地方志,也有宏观的世界史;有小语种的原版书籍,也有简体字版本的小说;连清朝的不知名原本,都能在台大图书馆找到。应有尽有的藏书以及俯拾皆是的闲暇时光,给了我随心读书的底气——从前我读书讲成效、讲目的,现在好了,我就是为了看书而看书。
在台北最愉快的,就是在读到台湾史的同时——不管想象力多么丰富,不管书里的细节多么详尽,真正到了那个地方,身临其境地走一走,还是能让我拥有全新的体会。我读台湾当代作家写眷村、写20世纪80年代的滚石唱片,写20世纪90年代的经济腾飞……读完后,我立刻就能跑到他们写作的地点去,跑到事发的现场去,跑到叙述中光芒四射的世界里去。
回寝室的路上,阳光依然晃眼,小松鼠从树上爬到草地上,很快又爬回去。哎,光风霁月,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啊。有一次和一位在台湾做记者的上海交大学长逛台大,我给他介绍椰林大道、校史馆、图书馆、文学院、农场,俨然成了台大的主人。那一刻我由衷地感觉到,短短的半年交换学习,不一定能在学术上带给我特别大的收获,但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历练,会让人收获更多课本以外的东西。
也有很多时候,我什么也不想,手捧一杯热咖啡,漫步在醉月湖边,或者徜徉在草坪上。台湾大学有一座著名的傅钟——以傅斯年先生的姓氏命名,每天只敲23下,这是为了提醒学生们,要留一个钟头的时间,用来思考和追问。所以,我原谅了自己的走神,原谅了自己飘忽的思路,原谅了自己时常对着美轮美奂的台大发怔。
毕竟,这年我二十岁,这是我最好的时光,遇见了最美的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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