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三人何时再相聚,在雷电交加的夜晚还是在下着小雨的清晨?在哪儿呢?在荒野。
有一种记忆,好像琥珀中封住的故事,等到要拿出清理时,距离它发生已有12年,等它融化晒干之后才发现,故事没有腐坏、变味,好似一条封冻住的活鱼,冰水化去,它抖一抖鱼鳞,活生生地游开了。
而这被解冻的记忆源头,是“非典”的时候,林子死在了北京。
那时“非典”刚刚过去,许多人走出家门,我们这个城市是重疫区,人们终日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是平静下来。那天阳光灿烂,空气中有一股迟迟绽放的花香,林子的追思会就在他家举行。
我忍住悲痛的心情,给在墨尔本的叶青打电话,他自顾自兴奋地给我讲他遇到的趣事,后来见我默不作声,便问我怎么了。我吸了吸气:“林子死了。”电话那头顿时没有了声音,少顷,叶青问:“怎么死的?”
“非典。”我说。彼此沉默了一下,我说:“你要回来吗?你应该回来看看。”电话那头略一沉吟:“嗯,我还是不回去了,你替我去吧。”我急了:“那可是林子啊!”然后电话莫名其妙地断了。
2
我是因为一件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认识叶青和林子的。
初中的校庆日有一场联欢会,我作为新生代表发言并演奏电子琴。在后台,我遇到了已经初三的叶青。他背着手风琴,我和他打招呼,好奇地在他的琴上乱按,结果将鼓风钮按进琴箱里出不来。然后叶青旁边的一个男生凶巴巴地说:“弄坏了吧?这个东西特别难修,这里都没有人懂,要告诉你的家长。”我央求他们不要告诉我父母,答应他们一定把琴修好。
联欢会后我忐忑地回到家,看到叶青、那个之前威胁我的男生和我妈面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脚边的手风琴泛着青紫色的冷光。一时间几个人都没有说话,我愣了半天对叶青说:“你不是答应我不告诉我家人吗?”
叶青拘束地扭动着身子,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是啊,可是……”旁边那个男生依然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说:“可是你弄坏人家的东西总要赔啊,你这么小怎么赔?我们当然要找你的父母,好在你妈妈通情达理说会负责。”
我一时语塞,我妈开始指着我数落起来。叶青的表情复杂,倒是那个男生镇定自若,用一脸胜利者的表情看着我。我心中一阵委屈,默不作声地从抽屉里拿出改锥,在琴箱的鼓风眼里轻轻一拨,鼓风钮“吧嗒”一声弹了出来。我站起身说:“你看,修好了。”
这下轮到那个男生无语了,叶青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着琴说:“这就行了,我们走吧。”我送他们到楼下,那个男生转身对我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我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下就弄好了,是我错在先。”
叶青挠挠头说:“对不起啊,我们本来是不应该来的。”那个男生说:“哎,都别说了,以后大家都是哥们儿,小兄弟,以后哥哥罩着你啊。”我笑着点点头:“成啊。”
男生又说:“哦,对了,我叫林子,你就叫我林,亲热。”叶青打趣道:“或者叫林大头也可以啊。”
3
我跟叶青和林子成了学校最不协调的三人组合,变成了一起胡闹的伙计。我比林子和叶青低两级,所以我是弟弟。叶青长着一副柔弱相,林子和张飞有得一拼,永远都是凶狠表情和大嗓门。总之,我们成了那些喜欢同人小说的女生们经常念叨着的好朋友。
和所有头脑简单的青涩学生一样,看到飞机就想当驾驶员,看到星星就觉得自己是天文学家,大概因为看多了作文选,我发现自己有时也能写几句像模像样的话来,所以我开始幻想自己将来说不定能够成为一个作家。
其实我没有太多的毅力去做这件事情,只是对着书上的文章模仿类似的段落,或者随便写几句押韵的句子就以为是作诗,还煞有介事地拿给叶青和林子看。叶青总是饶有兴致地看完,然后免不了夸赞一番,就连一向以损人为乐的林子也赞不绝口,催着我继续写。
我的数学成绩不好,班主任又一次将我请到了办公室,循循善诱地告诉我“数学其实非常重要”。我心里嘀咕“又是老一套说辞”,于是眼睛瞄着窗外发起了呆。直到班主任气急败坏地过来敲我的头,我才回过神来,她开始破口大骂。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脸凶相的林子闯了进来,一把拽住我说:“对不起,老师,这位同学的家里出事了,我是来找他回家的,您改日再训话,今天不方便,我们先走了。”说完,林子拉起我就跑了,我不敢回头,但能想象班主任此刻活像生吞了鸡蛋的表情。
我和林子跑出校园就开始大笑,把书包丢下,笑得瘫软在地上起不来,后来林子指着我略微正经地说:“小子,你将来是要当作家的,你记住!”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的确是因为林子,所以那时的我傻乎乎地认定自己将来肯定就是作家。
4
幸运的我稀里糊涂直升学校高中部,之后林子如愿以偿考到北京,成了重点大学的高才生。叶青去了墨尔本,每天和袋鼠还有荒野打交道。我在寒假时见过林子一次,他拉着我去酒吧喝酒,我说我是未成年人,他说怕什么,哥哥罩着你。
他在酒吧里抽烟喝酒,絮絮叨叨讲着他的大学生活。他说他上的“破学校”看着是个重点,其实就是个名气,里面乱得很。我听了哈哈大笑:“那你们还学习不?”他敲敲自己的头:“期末的时候应付一下,熬几个通宵换几个学分就算了,我们宿舍那帮人都那样。”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要是叶青在,他肯定不是那样。”他默不作声,举起酒杯又灌了一口。后来他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还那样呗。他哈哈大笑,陈年旧事不用提。后来他喝醉了,开始拉着我讲一些事情,这时我才知道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可是那个女孩喜欢叶青。叶青看似对她若即若离,但其实我知道,叶青和那个女生曾经在一起过。
酒吧里的音乐震耳欲聋,林子扯着嗓门大声说:“我知道叶青肯定喜欢那女孩,就是自己要出国不想耽误人家,我就像个第三者。叶青其实都知道,不然他不会不接我的电话,也不会再也不搭理我。所以他就一去不回。哥们儿对不起他,我就是个混蛋!”
喝完酒,我拖着醉醺醺的林子从酒吧出来,冬天的晚上寒风肆虐,吹得脸上生疼。回家路上遇到一伙痞子找碴儿,我那时大概也喝多了,在一旁煽风点火,结果几个人就在路边开始厮打,我被林子一把推到了旁边,他一个人跟那几个痞子撕扯了起来。
这时我完全酒醒了,连忙打了110,警察一来那几个痞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魂未定地扶起一脸青紫的林子,他睁开眼看着我,第一句话是:“你没事吧?”我点点头,吓得快要哭出来,问:“你呢?”他微微一笑:“还好,幸亏叶青不在,否则他肯定又要挨打。”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5
这么多年,和林子的联系越来越少,最后彼此都渐渐沉默。“非典”时林子死了,叶青也一直没有回来,我在这座“非典”时如同坟墓的城市里生活了4年。这里埋葬了林子,也带走了他所有的青春时光。有时我会去林子的学校里看看,想象他曾经如何在这里走过,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2009年刚刚开始没几天,叶青突然来电话说他要回来过年。他已经读完墨尔本大学的研究生,准备继续考博士,或许以后就定居那里了。我点着头,对着电话那头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去机场接你。”
叶青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回来得迟吗?”我也笑了,说:“不迟不迟,任何时候都不迟。”电话那头顿时没有了声音,挂电话之前叶青说:“等我回去,带我去见见林子吧。”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来到楼下的花坛边,手里提几罐啤酒,一口气喝了大半。昏昏沉沉中,我又想起了曾经年少的我们,于是自言自语地说——
“林大头,说实话,我知道当年到我家告状这个馊主意是你出的。你想讹我,是不是?可惜我识破了你的小伎俩。那个时候我有点儿恨你,也有点怕你,但你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人,那才叫友谊。叶青明天就回来了,他回来就已经足够了,对吧?……林子,时间太快了,连我都工作了,我还写作,也出书了,我真的听了你的话,我真的是作家了。但是……但是你说,我们怎么就长大了?怎么什么都不一样了?真是不想这么快啊,我有点儿害怕,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就说到这儿吧,咱们下辈子……下辈子再做兄弟。再见了,哥们儿,之前都是你罩着我,今后,弟弟我罩着你。”
说完我忍不住号啕大哭,正如林子所说,“陈年旧事不用提,一切都在不言中”。我们有共同的回忆,我们有各自的未来。谁也不必责怪谁,青春做伴,老来各散。
6
月光下的城,城里的灯下的人在等,人群里的风,风里的歌里的岁月声,谁不知不觉叹息,叹那不知不觉增长的年纪。那些飘雪的冬天,那个不带伞的少年,那句被门挡住的誓言,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
有一种记忆,好像被琥珀封住的故事,直到清理前才看清它的模样。一月的某天,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三号航站楼,墨尔本直飞北京的航班正点到达。
我正踮起脚左顾右盼,已经有一个大男人提着行李站在我的面前。多年未见,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敢相认。我看着他,眼眶泛红。
叶青说:“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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