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乔尔丹诺·布鲁诺在罗马鲜花广场接受火刑时,曾高声大叫:“火并不能把我征服,未来的世纪会了解我,知道我的价值!”有志于不朽的青年,都可以拿这话当座右铭,并在墙上贴满凡·高、巴赫、卡夫卡这些伟人的照片,不断催眠自己:“无所谓,后世总会明白我的价值的。”
许多的纪录和传奇,都乐观地告诉你:许多伟人都是如此,“寂寞身后事”,但是“千秋万岁名”。仿佛世上有一条史诗般的流水线,会将不朽的灵魂——哪怕生前默默无闻,托寄到下一个、两个世纪,然后辉煌灿烂。到那时,他们所受过的苦难都会得到补偿……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世界愿意相信,卡夫卡生前声名寂寂而死后成为划时代的传奇,是因为世界终于透过时间的尘埃,看见了他那些伟大小说里的幽暗光芒。但事实上,如果马克斯·布罗德没背叛卡夫卡的遗嘱——烧掉他所有的作品,或是没有如我们所知,不遗余力地宣传卡夫卡,他现在很可能还只是一个已故的布拉格无名作家,作品在老旧的图书馆里积灰,偶尔有些文学爱好者在三五人的小酒会上谈论他的作品。
这个模式听起来很无趣,但是,许多伟大的作品最初只在小圈子里传播。要到达大众认可的“众神舞台”,不一定是“这个作品本身够牛”,还得靠一些其他因素。比如,1832年之前那漫长的半个世纪,欧洲人对巴赫的了解也不过是一个已故管风琴师。虽然贝多芬、海顿、莫扎特会谈论他、赞美他,但世界不会觉得他比泰勒曼更伟大——实际上,当泰勒曼拒绝被选为莱比锡圣托马斯教堂乐长时,当局才一声叹息:“算了,那就请巴赫吧!”直到1832年门德尔松那次传奇般地指挥了《马太受难曲》,巴赫才真正从大师们的私人聊天里跳出,进入了世界级的公众视野。又如,《公民凯恩》1941年在美国公映,1949年被理查德·格里菲斯认为内容低劣。结果这部电影在欧洲反而大红,巴赞还和萨特为这部电影吵了一架。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这部电影靠电视台重播老电影的契机,重新进入美国人的视野。1961年,博格达诺维奇开始研究奥逊·威尔斯及其电影。1962年,这部电影才算真正走上神坛,其间波折无数,而且距离首次公映已有21年。
所以说到底,这实在是个时运问题。比如,危地马拉小说家奥古斯特·蒙特罗素开始被大量谈论,是因为卡尔维诺和略萨先后谈到他的那篇超短小说《恐龙》。博尔赫斯的作品并非老少咸宜、大众喜闻乐见,但在20世纪中期,他被认为是“作家们的作家”,真是亏了大批作家拥趸——而非大众拥趸,才有如今无可置疑的神坛地位。钟嵘的《诗品》里,陶渊明还是个中不溜的人物;自唐至宋,李白好酒,孟浩然好归隐,慢慢把他老人家发掘出来,于是地位渐次升腾;到宋朝,王安石说他“晋宋之间,一人而已”;王安石之后,左有黄庭坚,右有苏东坡,把陶渊明引为千载之士、万代第一,至此,陶渊明的地位方才封神。如此这般,伟大名字间的惺惺相惜,才是那些沉没的星辰重新升起的动力。
但问题是,你不能太指望这个,因为伟大人物不是传记作者或评估师,许多话怎么说实在得看心情。比如瓦格纳曾一度高捧贝多芬,说在贝多芬晚年时,维也纳人居然集体喜欢罗西尼那甜滋滋的意大利旋律,真是没品位——其实一半倒是指桑骂槐,抨击意大利那些歌剧家的;又比如,他说布鲁克纳是唯一可与贝多芬媲美的交响曲作者——问题是,当时瓦格纳正和勃拉姆斯双雄并立,对抗那批“勃拉姆斯是贝多芬真传人”的评论,瓦格纳这时提携布鲁克纳,目的怕也纯粹不到哪里去。
最具黑色幽默的是,在一个普遍不读书的时代,大师们只剩名字在流传,作品无人翻阅,而且名气高下时常颠倒,尤其在中文阅读界更是如此。比如,舍伍德·安德森在20世纪初也是个人物,海明威视之如祖师,如今反要靠海明威扬名;比如,胡安·卢尔福的《佩德罗·巴勒莫》影响了一整代拉美人,包括年过而立的马尔克斯,而如今推销这书,反而要靠马尔克斯的诚意推荐;许多人得靠村上春树的推荐,才知道菲茨杰拉德;得顺着王小波,才知道卡尔维诺和奥威尔。当然,你可以说,出色的大师本身就是个导航网站,能为我们发掘出伟大作家,但你不能太高估大师们的影响力。在阅读日益轻化的时代,这套靠“大师们不断歌颂”的成名路径,日益不灵了。比如说,两年前,我曾经看到过这么一本书的封面宣传词:“刘翔的减压书,法国版《越狱》。”而书名赫然是史上最伟大的通俗小说之一——《基度山伯爵》。
就像一个棒球迷曾经跟我开的玩笑,20世纪40年代,美国人会说:“玛丽莲·梦露?啊,就是迪马吉奥(20世纪最牛的棒球手之一,在《老人与海》里,海明威都特意写到了他的名字)的老婆啊?”而到了21世纪的中国,你得试图这样让人接受:“你不知道迪马吉奥啊?他就是玛丽莲·梦露的老公!”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