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我的儿子:
爸爸在给你写信。爸爸也许会在给你这封信时,突然改变主意而将它压下。爸爸并不一定要让你看到这封信,爸爸只是有话要说——写了信,就等于和你当面说话了。也许过一些日子,我又会将它交到你手上,也许会过很久很久,也许永远尘封直到它风化成纸的碎末。
几年前,你妈妈去美国了,我们又开始了朝夕相处的生活。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未能朝夕相处了。那些年,我们总是断断续续地见面,匆匆地相聚,又匆匆地离别,渐渐地,我们之间的感情变得浅淡起来,生疏起来。而我总是被千头万绪的事情纠缠着、困扰着,无法静心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见了面,我只是从物质上满足你,甚至想通过这些物质讨好你。我心里永远潜藏着内疚和不安。想到不能与你朝夕相处,想到你身边不能有爸爸的身影随时相伴,我觉得你是一个很不幸的孩子——每逢这个时候,我的心里酸酸的,眼睛会变得潮湿。然而,我没有办法改变这样的状况。因为毁坏了的,就只能永远毁坏了。当我看着你小小的身影渐渐远去时,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你大了,会懂的。
没想到,事情突然改变了——你妈妈要去远方了,你必须回到我的身边。
我很欣喜。尽管我知道,我一个人带你,会使我的生活发生很大的改变。你从此会成为一把无形的大锁将我锁住,使我在很大程度上失去自由。我再也不可能晚上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早晨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了,我再也不可能动不动就离开北京,更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周游世界了,但我愿意——愿意成为你锁下的“囚徒”。我精心地计划着我们两人一起生活的方案,并对我们一起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想象。开始的一些天,我还对我的愿望深信不疑。我告诉在远方时时刻刻思念和担忧着你的妈妈,说我们生活得很好,让她在那边尽管放心。但不久我就发现,事情远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美好,那样充满诗情画意。你好像一只走失的羔羊,许多天后被找回,可是已经不再是那只羔羊了,仿佛在走失的日子里,你深中魔法,成了一只性情古怪、脾气恶劣、根本不可理喻的怪物。我这时才开始理解你妈妈临走时,目光里流露出的忧虑和不安。我尽量学着来理解你,并反思自己的做法。但我发现,我无论怎样做都无法改变你——哪怕是一件细小的事情,比如你总是将手纸放在抽水马桶旁,而不能将它放回身边的木格里——哪怕是一次!你关心的一切都与学习无关,学习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你的脾气极其暴躁,动辄发作,毫无克制,发作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最使我焦虑的就是你常常显示出的憎恨。这是我和你妈妈双方家族的全部成员都没有的品质。你的所有亲人,都是与世为善、与人为善的。我陷入了两难困境:批评你吧,又担心你脾气发作——我不能让你这样的脾气一次又一次地发作;不批评你吧,你的这些毛病、缺点就不会改掉,甚至会越演越烈。我几乎要崩溃了。我只好发动整个家族的力量,一起参与我与你的“战争”。但是,在看似悬殊的力量对比中,我们感受的却是无奈和疲倦。你没有敬畏感,没有权威意识,你有的就是一意孤行。谁的话都只不过是与你毫不相干的一缕轻风。你是一块石头,一块花岗岩,无论风吹雨打,都不能使你有什么变化——有变化也只是来自你自身的念头。我的耐心在一天一天失去,焦虑之火却在不住地燃烧,并且愈烧愈炽。终于有一天,爆发了,我对你动粗了!事情一下子被推到了悬崖边。事后,我总是深深地自责与内疚——我几次于凌晨四点醒来,身上汗水不断。我在苦苦思索:我该怎么办?我甚至都想到了放弃。在与家人和友人谈到你时,我往往苦笑:我——一个影响了成千上万的孩子的我,怎么就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无能为力?我总不能永远不出门,许多事是需要我离开北京的。出门时,我只好让老家来人照料你。在外时,我几乎每时每刻牵挂着北 京,牵挂着你。我最担心的就是忽然接到你姑姑、姐姐或老师的电话,向我报告你的不当行为。那些日子,我真正懂得了“煎熬”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我的血压有了毛病。我向你不真不假地开过玩笑:“儿子,你可能让爸爸要少活好几年。”
一次,我与一个出版社的朋友聊天说到了你,没想到那个朋友听完后长长叹息了一声,说:“曹老师,没有什么,与你儿子相比,我儿子以前的情况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向我说起他儿子的种种“倒行逆施”。他对我说:“曹老师,说了你不要笑话我,一次我与我儿子干了起来,我出门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了半天。”他安慰我:“别急,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讲起现在他儿子的情况:“读大学了,在外地,寒假回家,居然将身上所有的零用钱花光,给我买了一件棉袄。”
那次与友人的谈话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有与难兄难弟相遇而得到安慰的感觉,并开始畅想明天和未来。
后来,我又偶然遇到一位“道行”很深的心理学家,与他谈起你,并求教于他。他说:“不必焦虑,他只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只不过他的逆反有点儿超出正常值。他的那些在你看来简直是恶的行为,并非是他的内心流露,不必担忧。”这位心理学家最后对我说:“这样的孩子,你也就只有哄着他长大了。”
这两次谈话很重要。还有,我自己也在与你一起成长。你让我变成熟。我开始教导自己:这世界上实际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只是事情的性质被我们放大了;我在告诫儿子学会克制时,先要自己学会克制。我开始细心反思以往你的所作所为的原因,我发现,你的那些突然爆发的情绪与不理智的行为,其责任并不应该都由你承担——这不公平。教育制度、老师的境界与教育方式,还有我们通常流行的道德观、价值观,都要承担责任,并且要在很大程度上承担责任。这时我发现,你的问题只是在你的性格上缺少弹性,缺少退让,缺少自我保护意识,你对一些事情的感觉和看法并没有错。比如,你以很极端的方式生气地毁掉了你的校服。难道那个苛刻地让你整天穿着质量低下的校服的制度是合理的吗?我开始学会从另一个角度去思量问题。这时,我开始理解和体谅你的这种曾经让我感到生气、恼火甚至绝望的想法和行为。
我开始发现你身上的美好——那种美好甚至比其他孩子还要多。
你的姐姐冬冬向我描述了一次开家长会的经过。那次家长会正赶上我在外地,由冬冬代我去开。当时正是美国大学休假的时间,她在北京替我照料你。事后,她激动万分、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了当时的情景:“我刚到达校门口,就有几个孩子迎上前来问:‘你是曹西蒙的姐姐吗?我说:‘是呀。其中一个孩子说:‘果然是。我问他们:‘你们怎么知道我是曹西蒙的姐姐?他们说:‘蒙哥说了,最好看的那个女孩就一定是我姐姐。姐姐,从这一刻起,你就尽管吩咐我们。蒙哥委托我们来照料你的,他布置会场去了。一路上,他们不住地向我夸奖‘蒙哥的为人和种种美德。我对他们说:‘你们一定是曹西蒙的死党,就只知道给他涂脂抹粉。他们一副受了冤枉的神态:‘姐,不是啦,我们说的都是事实。到了那儿我才知道,这不是一次全体家长会,而是为解决班上一场同学之间的纷争而召开的,去的只是有关孩子的家长。我们家蒙蒙是这场纷争的主要人物。我们蒙蒙真棒!开会不久,他就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主动承担责任,并且将本不该由他承担的责任,也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太棒了,我们蒙蒙真是太棒了!……”冬冬对我说:“舅舅,你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蒙蒙,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孩子。”我知道你冬冬姐之所以如此激动,如此不留余地地赞美你,正是因为她曾和爸爸一样在为你焦虑。不仅是冬冬姐,你的虎子哥哥、华子姐姐、二子哥哥、越越姐姐,都和爸爸一样曾为你焦虑过。现在,他们也开始和爸爸一样,在放松,在用别样的眼光打量你。
当然,你自己也在改变。你已经知道克制自己的脾气,已经知道在某些时候做出必要的退让。爸爸已经可以与你对话了,尽管这样的对话并不多,也不够推心置腹。但我们毕竟开始了对话。爸爸也学会了克制自己的脾气,做出必要的退让。当我们之间无时无刻不在的紧张得到缓解,当你一天天地变得快乐并在不断成长时,爸爸觉得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爸爸写过很多得意的作品,也许,你才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现在,当我想起最初接管你时那种坐卧不安的焦虑,就会觉得不必要。我为我对你的行为总是不假思索地反感和指责,感到非常抱歉。爸爸愿意对自己的粗暴深刻反省,并愿意诚恳地向你道歉。
儿子,鲜亮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光顾你。从今以后,你生命的光彩会迷倒无数人。长大吧,不住地长大,爸爸愿意哄着你。
2014年5月18日于北京大学蓝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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