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霜剑口的山谷里却不见月光,一骑轻马载着两人向山的深处前行,那是沉默不语的南代伐,与更加沉默的殷残年。
忽然间,似乎风起了,山间树叶沙沙作响,乌鸦在夜里啼啭。
“兮律律——”代伐猛地勒住了马,向上望去。
烟云忽地散开了,露出如水的月华,他们上方的枝桠间,隐约栖栖簌簌。少年低头对她说:“一会儿我让你跑,你就快跑,不要管我,先向东,到悬崖边上,不要害怕,向下跳,底下有东西接着你。这边的事情处理掉之后,我会去找你的。”然后迅速抬头,朗声:“不要藏着不出来了,阿陌!你身上还是留着上次龙虚谷的药膏味道呢,我再熟悉不过了。”
残年应了一声,却不敢去想:我会等你的,但是他们若是人多势众呢?你若是招架不了呢?我又能等到什么?
“呵呵……”有女子的声音从树影里传来,清冷而危险,“……代伐兄弟,你还是这么敏锐,一点都没变啊。”
代伐苦笑着,神情却仍是高度紧张,没有丝毫放松:“你在说笑,阿陌,我刚刚离开组织半月而已,怎会变得太多呢。”
“那可不一定啊代伐兄弟,在我看来,你明明已经离开很久了啊,呵呵……你说,这世事是多么短暂,下一个瞬间,没准你就死在我手上了呢……”
“哼,”代伐冷笑着,月光落在他脸上,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利剑,“说话不要太早了,当心会伤到自己。”
进攻是在那一刻猛然发起的,空气中无数利箭破空而来的声音充斥着殷残年的耳膜,千万支火把一齐亮起,照得山谷亮如白昼,好像一切都无处遁形。
然后,残年第一次见到了代伐的剑,剑名焕雪,剑色如银,剑光如虹,搅碎了漫天的树叶和流霜,在一瞬间夺走了月华的光芒,万物噤声。
遗世而独立。
剑决浮云气,弓弯明月辉。
在五步之内,所有的飞矢陡然折断。
她有些敬畏有些骄傲地看着月下的少年:当年他行走江湖,剑决天下时,便也是这般摄人风采吧,只是那时,自己还对他不曾了解。
代伐空出一只手把她向前一推,借力退出三丈:“快走。”
她还是挣扎了一下:“那你怎么办?”
“傻瓜!他们不是要杀你,是冲我来的啊!”他几乎要吼出来了,都说她聪明,怎么关键时刻笨成这样?!
东……他说向东走……
残年向林中跑去,身后果然没有人追。灌木丛牵扯着她的衣袖,齐腰的茂草阻碍她前进的步伐,脚下一个不稳,她跌倒在林子里,手腕擦出了血丝,嵌着沙石和泥土,她转而大着胆子回头看了看,天空中星月黯淡,火光冲天,酷似半月前那场大火,刺得人目痛,混战的人群中已看不见代伐的身影,那点皓如白月的剑光已然不见,残年的泪水终于落下。
——代伐啊,我不要你死!我求求你,别自己面对他们……
这一次,要换我救你了。
代伐觉得自己渐渐力不从心。
从刚才发觉来人是崔曲陌开始,他就觉得事情没那么容易:阿陌是他的同门师姐,对于他的剑势和套路熟悉得像自己掌心的纹路;今天组织更是用了大阵容来擒拿他这个叛徒,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重檐啊,你有多么希望我死呢。
阿陌并不加入战斗,而是站在树尖上,用复杂的眼神遥望着修罗场中厮杀浴血的少年,一双秀丽的凤眼里转过千万种生死:是不想杀他的,师出同门,心意相通,本应互相提携;自己大他十岁,看着他长大就如同一个柔情的母亲注视自己的孩子,也是知道,代伐心里对自己的敬重与爱戴,怎么现在,就会变成这样了呢?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啊?
冷艳的女子忽然在夜色里掩面,可是,谁也不曾看见。
笛声在夜空中响起,阿陌自树上飞身而下,唇边横着一管短笛,她面色苍白如一吹即散的游魂,脚步空荡而虚浮:“所有人,停下。”
这句话轻若低语,然而每个人却都是清楚听见了的,即使心有怀疑,也还是顺从地停止了进攻。
代伐诧异地回身,注意没有把背后空门留给敌人,随后轻轻笑了:“怎么,阿陌,想单挑?”
他不敢叫她师姐,因为害怕连累她和叛徒有什么瓜葛,但出口后也有一瞬的失神——战场上的少年忽地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午日,他像小孩子一样缠着她:“阿陌,陪我去见师父。”师姐却笑着敲他的头:“臭小子,‘阿陌’是你叫的么!”那时,大家都还小。
叫我师姐啊,阿陌是你叫的么!
——她想这么说,可是明白代伐的顾虑何在,就缓和了眼神,抵住心里的酸楚。
“南代伐,我问你一句你,你降,还是不降?”她问。
代伐静静地望着她出神,没有任何言语和举动。
“我在问你,你降,还是不降?”她抬高了声音,声音之后是无限绝望。
“不降。”等待中,他斩钉截铁地吐出几个字,目光亮若星辰。
谁都没有看清那女子是何时移动身形的,只觉有一道夹着花香的清风瞬间卷来,然后,站在少年身边的攻击者尽数倒下,每个人顶心都有一点血红,正汩汩地流出血来。
“崔统领!你这是在干什么?!”人群中,有人叫出了声,不敢置信。
阿陌没有回答,低头看着手中的短笛,淡漠地笑笑。
她把手搭在少年肩上,抚摸着他耳边的碎发:“代伐,你长大了,会坚定立场了,这很好。”
南代伐看向师姐,带着对母亲和老师的信任与依赖,换用左手执剑。
这个世界上除了崔曲陌,没有人知道南代伐是个左撇子。
众人猛然醒悟过来,一围而上:“杀了他们!杀了叛徒!”
当你认清了自己爱过的东西的本来面目之后愤然返回,却被人诬为“叛徒”,皆因他们都没看透过所效忠的那个肮脏组织,所以,本以为不会与有人相信自己,可却发现故人一直都在,并且依然还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上天都说,他是幸运的。
“师姐,很高兴再次与你并肩战斗。”焕雪剑剑芒吞吐,映着主人微笑的脸。
手握玉笛的阿陌身影翩跹,白萍一般点在人群里。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喊叫慢慢减弱下去,敌人已所剩无几,然,她却在大功将成之时停止了战斗,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笛子,低呼起来。
——苍白素淡的手心里,那管水玉凝成的短笛被重物击出了一道极深的裂痕,夜风徐徐地从笛孔之间穿过,飘出破碎的乐音,被伤成这样的笛管已无法修补,也注定再不能吹出任何的曲子。
她的眼神一下子空了,就那样呆呆地站在修罗场里,丝毫不顾周围的危险状况。
“师姐?师姐!小心啊,后面!”他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唤。
——但是,却已来不及。
阿陌冥冥中听见同门师弟的叫喊,未待回神却顿觉腰间一凉,低头看时,一截白刃正从她的腹中穿出,流出水一样的、蓝莹莹的光。原来是喂了剧毒,她恍惚地想。
“哈哈!妖女!我杀了你了!”最后,她听见有人这么喊,在身后很近的地方。
倒地前的一瞬间,她只来得及把手中那段残玉向空中抛去,以免自己将它压在地底,而后,便是永久的纯黑。
南代伐刚掠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还来不及伸手出去,就看见那女子如折了翅的蝶一般重重倒下;抬手接住残笛,他目眦欲裂。
“师姐!”
月亮隐没在云后,山谷暗下来了。
霜剑口的山坳处,一个白衣少年摇晃着紫衣女子的肩,试图把她从自己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叫醒转过来,然而无论他花多大力气,或者叫得多么大声,面前这张秀丽苍白的脸上,也是再也不会出现那种或温暖或诡谲的,熟悉的笑容了。
“师姐……师姐飞升了。”他对自己喃喃道,握着那只柔软的手,把脸贴在了上面。
他自幼丧母,自小就是面前这个人以长者和慈母的身份引领着他,如今,她竟也弃他于不顾了。
“代伐……你还好么?”
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怯怯的,似乎对他有所畏惧。
如此相似的场景使他闪电般抬头:“丹青?”
月光下,独自逃回来的她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仿佛伤心,转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是残年。”
他尴尬地支吾道:“啊,抱歉。我忘记了。”
殷残年的眼神闪烁着,有些波光晃动,她静静地低下了头。
“残年?你哭了么?我……”南代伐小心翼翼地想看看她的表情。
女孩摇了摇头,眼角确乎是干涸的:“我没有哭。我不会哭。”她定了定神,转移话题:“这是谁?”
他的声音轻起来:“这是我的师姐,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为了救我,被地狱的烈火灼伤了翅膀;现在,她飞回天上了。”
臂弯中,那个女子的容颜微微发亮,嘴角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清平温和,神态宁静。
“我们走吧。”代伐抱起师姐,转身向山坳外走去,脚步却是踉跄。
“啪”,有什么东西自他僵硬的指间掉落,残年俯身捡起:“这是什么?”说着横过笛管,“好像摔裂了?”
代伐回过身,像是害怕吵醒怀中的人,轻轻地说:“那是师父昔年送给师姐的成年礼物,可惜了,师姐竟没能把它带到天上。”
残年看得见他眼底汹涌的悲伤,于是,温和地笑了:“别难过了,代伐。跟我走吧,我们回家。”
月光下的霜剑口,满地月色如寂寞的雪,那少女伸出手来,像掬了一抷银色的雪照,发出凄凉美丽的光。
“来,我们回家。”
那一瞬天地静默,少年手指一松,险些要将师姐的遗体从肩上滑落:真像啊,她说话的语气,眼里的光芒,以及身周的浅淡光晕,都像极了那个死去多时的少女。
——丹青,是你么?在我又一次孤立无助的时候,回来和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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