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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的城市漫游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17619
编者按:青春是葳蕤绚烂的夏花,青春是悠扬动人的欢歌。尽管时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个人都有过不一样的流金岁月。近期,我们约请了一些知名学者、媒体人、专栏作家,撰文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和广大读者朋友一道分享他们的青春之歌。我们从2013年第14期开始,连续刊发,敬请大家关注。

  杨早,1973年生,知名文化学者,先后毕业于中山大学、北京大学,著有《野史记》《民国了》等,译著有《合肥四姊妹》。

  跟很多人一样,我的童年有一多半在爷爷奶奶身边度过,而且是断断续续的。被送回爷爷奶奶身边的理由五花八门,有时候是因为父母工作忙照看不好,我面黄肌瘦;有时候是因为我爸要去广州读研究生,我妈带着我压力比较大;有时候是因为爸妈工作的四川乐山地区有地震……总之,我的小学履历里写满了转学的经历。

  转学并不好玩,刚刚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又要换一批,学校要换,口音要换,有时连教材也要换——正是五年制六年制转换的当口,成都已经试点六年制,县里却还是五年制。

  1987年我14岁,眼瞅着要上初三了。这时我爸已经研究生毕业分配回成都,我妈也调动了回去,只有我还窝在爷爷奶奶身边。可是,户口随母,我的户口与学籍都在成都,我得回那里去考高中。

  初中前两年,我上的是富顺二中。这是一所省重点中学,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如果非要我说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校友,好吧,郭敬明。不过我更愿意说,以“厚黑学”名世的李宗吾先生,是二中的老校长。

  尽管富顺二中在川南声名赫赫,但其中的一名学生转学到成都,却半点入不了稍好一点的中学的法眼。太差的学校,父母也不愿意让我去。到处托人,通过一些拐弯抹角的关系,我被送进了黄瓦街中学。介绍人说,这所中学虽然不大,倒是以严格出名。

  黄瓦街中学真是“不大”——首先,它只有初中;其次,校本部只是三进的小院,全是平房,所有的教室加起来,只够初三6个班上课,初一初二只好到附近的少年宫借教室。我在这里念了一年书,几乎没见过初一初二的学弟学妹——这说明几乎也没什么全校性的活动。

  操场是有的,虽然很小,但有两个篮球架,一根旗杆。这操场小到没法划出标准50米的跑道,横竖都不够。体育课跑步是走出校门,绕着学校跑一圈。测验的时候,将校门前的那条小街两头放些障碍物堵住,就在马路上跑50米。

  我在这里度过了初三的生涯。27年后回头看,之前我在富顺二中就读,高中转去广东佛山,在佛山最好的一中上学。黄瓦街中学在我的求学之路上,是少有的不带“重点”二字的学校,我甚至猜测,在中国数以万计的城市中学群里,它的规模怕也只排在倒数的前列。

  但我在这里获得了一年的美好回忆。即使有升学的巨大压力,碰到了两三次校外流氓的勒索,也没有冲淡记忆的光晕。真是一件奇异的事。

  这样一个小学校,学生多是附近街道的居民。似乎我是住得较远的一个,而且还不会骑自行车。理所当然,中午就留在学校吃饭。

  这里居然也有一个食堂,应该说有一个厨房,因为那里并无就餐的桌椅,买了饭须回教室吃。我又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状况:整个初三,似乎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在学校搭伙。

  于是,我必须在早读后去一趟食堂(离我的教室只有一二十米),告诉厨师,我今天中午要搭伙。到了12点放学,我就拿着饭盒再去。厨师一般只炒一个菜,回锅肉、蒜苔肉丝或是青椒肉丝,我一半他一半;再蒸一钵饭,1斤左右,你要打3两4两随便。

  我端着饭菜回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摊开一本书,慢慢地边看边吃。有很长一段时间,佐饭的书是汪曾祺的《晚饭花集》。因为我的祖父是高邮人,且是汪曾祺的表弟,我对这本写高邮民国生活的书颇有亲近感。吃着成都的饭,看着高邮的往事,陈小手、高北溟、王淡人、陈泥鳅。中午的学校安静极了,偶尔有住校的杂工炒菜的“刺啦”声。书中的这些人事辽远而沉静,看到《鉴赏家》里季陶民在画上题“风拂紫藤花乱”,学校院子里,教室通往办公室与食堂有一道花架,也有紫藤似的花。新学年开学未久,初秋的风还很温柔。

  饭后去洗碗,回来接着读书。《晚饭花集》终于读“熟”了,就换一本。过了一个学期,进入考前冲刺阶段,还从家里带了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上个世纪80年代版的《儒林外史》。有时中午如厕,也带着书。那本书实在太厚,终于有一次在挡板上没搁牢,掉进了厕坑里。Ade,我的杜少卿和匡超人!

  新到一个学校,我用书本与沉默构筑了一堵墙。下午上课前有同学陆续进来,也不轻易与我说话,大家待在座位上各做各的事。不过大城市的孩子还是比我要活泼得多。渐渐有人跟我打招呼,也说上两句闲话。有一次,一位女同学看我在读一本《围棋天地》,很好奇地凑过来:

  “这是围棋哇?咋个下喃?”

  我就简单地说了两句,最基本的,一颗子有4口气,如果4口气都被堵死,该棋子就要被提掉。

  隔天中午,我正低头看书。突然听见“哗啦哗啦”的脚步声进了教室,而且“哗啦哗啦”地放大,向我靠近。一抬头,愕然,前面的椅子上,左边和右边各站了一位女同学。

  “哈哈,你没气啦!被提掉啦!”

  果然,后面的左右边还站了两位。我只好认输,跑到一边,表示被提掉。经过这一番闹,同学之间的距离感少了许多。

  慢慢熟悉了新的生活,戒心也少了。我尝试着饭后走出校门,往右走,50米(正好是短跑测验的长度),就到了黄瓦街口,打横是一条长街——东城根下街。

  我立刻发现,不少同学中午并没有回家,他们只是不在学校搭伙。

  街口有一家卖叶儿粑的,号称“三不粘”(不粘锅,不粘筷,不粘牙)。往左走(南方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街对面各有一家卖面食的,女老板坐在店门口包抄手,筷子头在馅碗里略一蘸,在淡黄色的抄手皮上一抹,手一转,一只抄手便丢进撒了白面粉的筛箩里。左边的那家一碗会多给一两只,右边那家是一对姐妹开的,自制的熟油海椒,滋味似乎的确好一些,一碗下肚,让人浑身燥热,雨天特别受欢迎。

  再往前走,有一家卖刀削面的。下面的伙计并不炫耀地将面团顶在头上,只是随意地擎在手中,一大块铁片嗖嗖飞舞,大小未必均匀的面片飞进店门口的大铁锅中。捞出来,加上油乎乎的肉糜,几根青菜。中午总有好几个学生站在门口轮候。观察半年后,我觉得这伙计捞面的时候,给女生要比给男生的多,女生的3两相当于男生的4两。

  吃的没有了,往前走只有台球铺。反过来往右走,仍然有刀削面、抄手,但味道没有左边的好。

  再往前是一个集市,绿油油的碗豆尖,白生生的萝卜,青郁郁的甘蔗,灰朴朴的地瓜。一两个摊点卖衣服,完全不放在我的眼里。

  走到集市中间,一个锅盔摊!玻璃柜子擦得锃亮,里面摆放着白面锅盔、肉锅盔、酥油锅盔,不要那些,我要正在烘的红糖锅盔,一吃一口糖,滴滴答答往下流,举起来,热热地捏在手心里。要是没有红糖的,就来两个混糖的,没那么绵软,可以揪着吃,舌尖有隐隐约约的甜。

  走完了这个集市,能看到一个颇大的茶馆,幺师来来去去地冲水,茶客们仰面向天,或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也有向茶馆租了一副围棋在下赌棋的,一点都不斯文,棋不是下的,也不是日本式的“打”,而是“砰”的一声丢在木棋盘上,再用一根手指去戳正位置。不少棋子已裂成两半,那又有啥子?难道半颗棋不算?下到收官,棋盒见底了,棋子不够数!

  “喂,说好,这块棋死了哈,我收来用。”

  “啥子哟!老子还要留来打劫的。”

  “打个铲铲!……数嘛,两个劫材,等会儿让你两步就是!老子劫材多得很!”

  “对嘛!哪个怕哪个?”

  骂骂咧咧声中一盘终了。输家丢一张皱巴巴的大团结(10元人民币)在棋盘上。

  哎呀!看得太久了,都要上课了得嘛!赶快跑!

  学校果然严格。初三了,要升学了,别的法宝没有,拿时间夯,每天加课加考,到晚上8点才放学。

  每天5角钱,5点钟加一次餐。从外面订的圆面包,食堂的厨师捧一个大笤箕,上面盖着白布,掀开,半温的一人一个。

  最后一个钟头总是各种考试,不交卷不准走。数学我一般会卡在最后一道大题上,虽然觍着脸,也只好去拉前面女同学的大辫子。一拉,她的背靠过来,我轻声说,最后一道。她趴回去了,一会儿,一个纸团轻轻巧巧地掉在我的课桌上。

  其实纸团里的答案未必正确。管它的,只要能写满试卷,便走得心安理得。每天都要考,明日等老师讲评。

  化学最麻烦。化学老师瞪着铜铃般的双眼,一遍遍地在桌子间巡视。

  最累但最不心惊胆战的是语文。语文老师坐在讲台后面看报纸,她不喜欢把考试当成老师的法宝,不过也违拗不得校方的规定。初三的模拟试卷,知识点遍布初一到初三的6册语文课本。6册全的课本,全班只有一套,目下放在我的桌肚里,我一道题一道题地翻,十几张卷子,做完一张,就有人取走一张,全班50来人都在抄我的卷子。

  8点放学,晚上的街道黑灯瞎火,不够安全。学校于是规定家住同一方向的3个同学一道走。我跟另外两位女同学分成一个回家小组。

  她们俩手拉手在前面走。我不好意思跟她们并排走,拉开几米跟在后面。暗夜里只听见“唰唰”的脚步声和偶尔的笑声,有时其中一位女生会轻轻地哼一首歌,《雪绒花》或是《大约在冬季》。

  有时老师开恩,不考试(比如周末),放学的时候正是薄暮,但还是习惯地3人一道走。前方有影影绰绰的两个背影,低低的语声,不知道在说啥。想走近点,又抹不开面皮。直到岔路口,她们先到家,两人转过来,招一招手作别,连脸都看不清了。

  4年过去,我从广州返回成都,见到其中一位女同学,她很高兴地说起从前的某事某事。

  “这个,我不知道呀!”

  “怎么会不知道,就是初二上学期我们去崇庆……”

  “我是初三才转过来的呀。”

  “哦?我怎么觉得咱们一起读了3年……”

  那时我才知道,这小小的黄瓦街,有清一代,是成都八旗驻防区域的中心。清制宗室准用明黄色。成都的贝子与觉罗们将一条街的房瓦全刷成明黄色,故称“黄瓦街”。

  从东城根下街的集市再往前走一条街,就到了著名的宽窄巷子。那是成都从前最美丽的所在,住的都是达官显贵。连绵的小院,街两边都是粉墙,墙内绿树掩映,竹影婆娑。户门的匾额,落款不是于右任,就是张大千。

  这样的好地方,整整一年我竟从未去过,只是吃了上百个锅盔,看了几十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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