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镜子前花数小时,期望从中看到他人的影子,我则花了整个下午跟自己的新影子玩游戏。出乎意料的是,我觉得好像转世重生似的,虽然只是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我却头一次觉得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夕阳坠入丘陵,我感到有点孤单,甚至有点悲伤。
囫囵吞完晚餐后,我写完了作业,妈妈看着她最爱的连续剧——她毅然决定碗盘可以晚点再洗,我因此得以在她没发现的情况下,躲进阁楼。我打的主意是,顶楼高处有一个大大的天窗,圆得跟满月一样,而今晚的月亮又特别圆,我得不惜一切代价,搞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踩在别人的影子上就把人家的影子带走,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既然妈妈常说我想象力太丰富,我就冷静地来印证看看,而唯一能让我真正冷静的场所,就是阁楼。
那上面是专属于我的世界。爸爸从来不涉足那里,因为天花板太低,他常常撞到头,接着就会骂出一堆脏话。要是我敢吐出一个脏词,我就完蛋了,大人总是有权利做很多小孩不能做的事。总而言之,自从我长大到可以爬进阁楼,爸爸都叫我替他进去,我也很高兴能帮上忙。老实说,一开始,阁楼让我有点害怕,因为里面暗暗的,但不久后,情况就完全相反了,我特爱钻进去,藏身在行李箱和旧纸箱中间。
我在一个纸箱里发现了一沓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妈妈一直都很美,照片中的她无疑更动人。除此之外,有一个纸箱里装的是爸妈结婚时的照片,讽刺的是当时他们满脸相爱的神情。
看着照片中的他们,我不禁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爱情怎么就这样凭空消失?爱是何时离开的?又去了哪里?爱情莫非像影子一样,有人踩中了,就被带着离去?还是因为爱情跟影子一样怕光,又或者情况正好相反,没有了光,爱情的影子就被擦拭掉,最终黯然离去?我从相册里偷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爸爸牵着妈妈的手,站在市政府前的台阶上,妈妈的腹部浑圆,原来我也参与其中啊。一些我不认识的叔叔阿姨、表兄弟姐妹等围着爸妈,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
阁楼里也有一些坏掉的玩具,都是一些经过我仔细研究、还是没办法完全弄懂它们是怎样制造出来的玩具。总之,身处在爸妈的一堆旧物中,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为我量身打造的世界——这个专属于我的小天地,就建造在家里的屋顶下。
我面对天窗笔直地站着,看着月亮升起。月亮又圆又大,光芒照遍阁楼的每一块木板,甚至连悬浮在空中的灰尘粒子都清晰可见,空间显得宁静安详,这里如此静谧。今晚,在妈妈回家前,我到爸爸从前的书桌上找寻所有跟影子相关的书籍,百科全书上的定义有点复杂,还好,透过一些例证说明,我学到不少让影子现形、移动和转向的方法。我的计谋得等月亮升到中央时才能实施,我迫不及待地等待那个时刻,一边祈祷月亮能在妈妈看完连续剧前升到最佳位置。
终于,等待已久的时刻来临,就在我的正前方,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沿着阁楼的木条延展。我清了清喉咙,鼓足勇气,以极其肯定的语气断言:“你不是我的影子!”
我没疯,而且我承认当我听到影子以耳语回答“我知道”时,我怕得要死。
一片死寂。口干舌燥的我只好继续:“你是马格的影子,对吧?”
“没错。”影子在我耳边呼气。
当影子对我说话时,有点像脑袋中响起了音乐,虽然没有音乐家在演奏,却真实得像有一组隐形的弦乐队在身边演奏一样,两者是同样的效应。
“求求你,别告诉别人。”影子说。
“你在这里干吗?为什么选上我?”我担心地问。
“我在逃亡,你不知道吗?”
“你为什么要逃亡?”
“你能成为好人。”
“不,我不能留你,最后一定会被别人发现这其中的古怪。”
“人们连他人都不会关心了,更何况他人的影子……而且,我生来就懂得隐身暗处,只要靠着一点练习和一点默契,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但你至少比我高大三倍呢。”
“现状会变,只是时间的问题。我承认在你长高之前,你得低调一点儿,可一旦你开始发育,我就能光明正大地跟着你啦。想想看,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多有优势啊,没有我的话,你永远也不会参选班长,你以为是谁给了你自信?”
“原来是你推我的?”
“不然还有谁?”影子坦陈。
突然,我听到妈妈的声音,从阁楼下面的楼梯口传来,她问我在跟谁说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跟自己的影子对话。”毫无疑问,妈妈会说我最好去睡觉,别在那里说蠢话。当你真心跟他们说正经事时,大人从来不会相信。
影子耸耸肩,我感觉到它理解我,我离开天窗,影子就消失了。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我和爸爸去打猎,即使不喜欢打猎,我还是很高兴能和爸爸在一起。我跟着他走,但他一直没有回头,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杀死动物的念头没有为我带来一丝愉悦。他要我做先锋,穿过无边无际的田野,被阳光烤得焦黄的高大野草遍地丛生,随风起伏。我沿途得不断击掌前进,把斑鸠吓得飞起,好让爸爸射杀。为了阻止这场屠杀,我尽可能缓慢前进。当我任由一只兔子从我两腿间窜逃,爸爸怪我一无是处,只会赶出低劣的猎物。正是这句话让我发现,在梦中,这个远方的男子并不是我爸爸,而是马格的爸爸。我竟然变成了我敌人的角色,而这一点儿也不愉快。
当然,我变得更高大了,也比以往来得孔武有力,但我却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伤,就像被一种忧愁牢牢侵袭。
狩猎结束后,我们回到一间不是我家的房子。我坐在晚餐桌上,马格的爸爸在看报纸,马格的妈妈在看电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在我家,我们都会在餐桌上聊天,爸爸还在的时候,他会问我一天过得如何,而爸爸离家后,就换成妈妈问我。但马格的父母完全不在乎他有没有写功课。我本来应该觉得这样很赞,可是完全相反,我了解到这股突然的心酸为何而来:即使马格是我的敌人,我依然为他、为笼罩在房子里的冷漠而难过。
闹钟响时我正处于茫然状态,我呼吸急促,全身像发了一整天高烧般疼痛,但又为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如释重负。我打了一个哆嗦,一切又恢复正常。这天早上,光是置身在自己的房间就能让我感到幸福。梳洗时,我想着该不该把这些际遇告诉妈妈,我很想跟她分享秘密,但我已经可以想象到她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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