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某一天,老师带毕业班的学生去本地最好的高中参观,我们排队走在校园小道上,像一群笨拙的雏鸟,只认识巢外几片叶子,完全无法融入神秘陌生的森林。
带队的政治老师摸摸我的脑袋,问:“能考进来不?”
我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老师笑笑,走到前面去了。
后来填中考志愿表的时候,后座的男生问我:“你怎么填的?”我把早已填好的表给他看,一中、二中、八中,最好的3所高中依次排列。
男生看后愣了愣,嗤笑一声:“你考得上吗?”
“考不上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我一言不再地说。
事实上这真的是随口之言。当时我的成绩大概也就是班上的中等水平,理科更是排名倒数,连第三志愿都悬。更何况即使考不上,我也绝不可能为这种事情跳楼。天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说那种话,也许是分神了吧。始终有两个灵魂同时控制着我,一个我在努力,一个我在无所谓地看着,说些漠然的鼓励的话。我清醒地明白自己的成绩究竟如何,却始终不死心地抱着惨烈的希望,用各种无意义的誓言和狠心来鞭策自己——而戏剧化的是,中考成绩出来后,我考了全班第一,进了一中。
当时,妈妈所在的学校给她分了一套房子,刚好在二中附近。房子很好看,复式,有阁楼,还有精致的小楼梯和落地窗。我从小就对这种结构的房子着迷,就像仓鼠迷恋有复杂结构的笼子。暑假过后,我去一中报到,可心里一直惦记着二中旁边的房子,以至于我完全没注意到我所处的这所学校是个多美的地方。
它位于城市边缘,原本是一片鱼塘,周围是湿地,后来填土建楼变成了处处流水小桥的校园,从我们的宿舍往外看,清晨雾蒙蒙的小河上撑着零星的渔网,无人木舟随意地停留在远方,伴随着广播里的《晨光》,我们匆匆洗漱,走下螺旋楼梯,出门去往教学楼。
对了,在离开之后我才开始怀念我的宿舍小楼。它很像电视剧里的私人学院别墅,结构精美,有空调、热水、独立卫生间,安静而小巧。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然后休学,跟着爸妈到处游玩。那一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从长白山到壶口到拙政园到九寨沟,在四方街看屋顶,在大理看石头,我跑过苏堤又跑过白堤,跟爸爸说以后我们天天在这里散步好吗?——在我本科毕业之后,爸妈终于去杭州工作了。但他们不住在西湖边,而是在钱塘江边,可以天天看潮。
2006年,我结束旅行,重新上高一。依然习惯性地在别人问起我的时候说“我在高一六班”,可实际上我变成了七班的学生。这改不了口的自我介绍,和我本人一样格格不入。我迟了一周入学,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望着操场上整齐有序的校服,做着还没有学会的广播体操,当所有人按照步骤齐齐转身时,落入他们眼中的,大概是一个张皇失措、十足可笑的小女生吧。
后来高二文理分科,我被分到文科十二班,班上有喜欢穿汉服的萌妹子,有十分文艺的播音员,有“中国好声音”的遗漏选手,还有校花校草各一名,可我从未和这些潜在的大神好好来往过,这点让我后来久久遗憾。从外面的世界归来的我,一进入学校,就很快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上课和课间都在看书,午休时去图书馆二楼的书屋,晚上躲在被子里,人家写作业我看书,周末捧着书低头一路走回家。那时我正苦恼自己的化学成绩,每天盯着方程式发愣,在元素符号上添些目瞪口呆的表情,把课本上所有的圆圈都涂黑……我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公式化的句子,这样它们显得可爱一点。
“在化学反应上,游离态指一元素不与其他元素化合,而能单独存在的状态。元素以单质形态存在则为游离态。”
“少数化学性质不活泼的金属,在自然界中能以游离态存在,如金、铂、银。”
每堂化学课,我反反复复想的就是这样的句子。
不活泼的游离态元素。
到了高三,我几乎已经完全无法跟学校里的任何同学起化学反应了。除了一直没有断过联系的一二好友,我的整个心思都扑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学,看书,听歌,写诗。爸妈替我请了假,让我在家里好好做题,反复做几本厚厚的习题集和真题试卷,用铅笔做,自己查对答案,错了的擦掉,重新再做,直到不会错为止。我就这样免掉了学校的所有作业,在我的同学眼中,那是天堂般的生活。
当然像天堂,只是身处其中时完全忽略了它的美好。我对无止境的习题和重做练习烦透了,对日复一日按计划表一项项地做事恨透了,有时做题做得直哭,哭一会儿喉头发疼鼻子发堵,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擦擦眼泪继续写字。很久以后我听到一位作家谈年轻时的“疼痛”,说它是广义上的,并非只有青春文学里那么俗套的几种。我一直以为自己从未有过疼痛,没有过叛逆期、执拗、往绝路上走、遭受背叛或欺骗,但实际上轻微的疼痛还是存在的。漫长无止境的煎熬和忐忑,对无法达成他人期望的心惊肉跳,对当下的茫然和对未来的一无所知,那种钝钝的痛缓缓磨损我的神经。在我意识到它的时候,我就去做别的事情,以拖延、懒惰、走神的形式表现出来,等到不那么难熬了,再投入紧张的学习节奏之中。所以,我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我的疼痛期。逃避有时的确是有用的。
而逃避应该就是另一种游离态。在我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同时,我也游离于自身之外,把可有可无的担忧和绝望都扔在那具疲惫的躯体上,去纯白而充满迷雾的空间里酣睡,等到梦境被染色,黎明来临,揉揉眼睛醒来,以初遇的心情去迎接重复干瘪的生活。
何况我还有诗。一首诗,不正像游离在白纸上的文字吗?那么自由而不拘一格,可以在任何角落出现,谈论世上和不存在于世上的一切,谈论童话、鬼神、谜题、传说,谈论一切有趣的事情,把乏味摒弃在废纸之中。我每天大约用一个小时写诗,一共写了100首,大一时出版了诗集。
16岁时写的那些诗,现在再也写不出来了。我渐渐发现,在得到梦想中最大限度的自由之后,我反而慢慢扎根于生活之中。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一个除了做题和做梦之外什么都不用动手的孩子,我开始学会照顾自己,更重要的是学会照顾他人;在白纸上画下规矩的格子,把该做的事情一项项填进去;我和别人一起作息,一起上课,一起吃同样的食物,抱怨洗浴间的热水问题。不知不觉,我已不再是一个游离分子。我和其他人一起紧紧环绕着同一个中心飞舞,不敢有一步差池,否则就被甩到孤独的水中。
万幸,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住一颗走神的心灵。即便有艰难的试炼和成长,它仍旧那么不听话,飞往我偷偷向往却不敢去的地方,有时我恼恨它,因为它耽误了正事,但每每回想起来,心里只有愉悦和感激。
我的整个中学时代,在游离态中度过,此后也一直如此。它成就了我平安坚韧、安静充实的人生,当我看到那些痛苦烦躁的孩子时,一直想跟他们说试试这样的生活方式吧,可终究是没说出口的时候居多。因为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沿同样的轨道前行,所谓正确的生活方式也不一定永远正确。
还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吧。一个人永远无法替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做梦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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