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运动场上晒了一个上午,终于选出冠、亚、季军三位跳远选手,今年参赛的学生为何比往年多?唉,明天还有一场男子三级跳比赛,还要做示范,不理了,明天的事明天了,当下的乐当下享,同事已在门口催了,哈哈,今天吃什么好呢?一定要犒赏一下自己,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餐馆呢?啊!就吃日本料理吧!听人说那里食物新鲜,款式又多,价钱还……“黄老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休息室门外响起,一看,是我班上的一个学生,外号“电子神童”。“什么事?”“你现在有空吗?”“你有事和我谈吗?什么事?”我们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同事已在铁闸口等我了,我向她们扬手示意再等一下。“怎么了?有什么事?”“老师,你怎样看生死?”不会吧,一个终日只会往计算机室跑的电子神童竟会问这么严肃的问题?他平时不是很怕我吗?眼神永远都会避开我,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和我谈两句,现在怎么会……“如果你没空就算了。”“你可以告诉我为何这么问吗?”做老师的,我想都有一个预警神经系统吧,从学生口中说出有关生死的问题是要谨慎对待的。我回过神来,细细端详我面前的他,我看到一种不安的眼神,还留意到他的左眼镜片裂了一道缝,“我们到那边谈吧,这里人多,嘈杂。”我向同事挥手,示意我不出去吃了。
不知为何,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坐在我面前的他怎么就跟以往有些不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看得出来他很执着于这个问题,出于本能,我很自然地咧嘴笑着说:“未知生,焉知死?可能我还年轻吧,生之趣都还没有一一领略和享受够,又怎会去想死亡这个话题呢?”“什么是生之趣?”“我想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同吧,对我来讲,每天一起来看到阳光洒满大地,我便会开心。”“那下雨天呢?”“我最喜欢下雨天了,因为我从小就很喜欢听雷声。”“有什么是你不喜欢的?”“……让我想想……”“不喜欢的东西对你来讲就真的这么难找吗?那还有什么是你喜欢的?”“那可多了。我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聊天,喜欢各式各样的美食,喜欢睡懒觉,更喜欢每天那十分钟的赖床感觉,喜欢和父母兄弟一起吃晚餐时的吵嚷,喜欢吃辣椒……”我想我那丰富多变的表情和兴奋高亢的情绪感染了他,他的表情没有刚才那么沉郁了,嘴角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现在该轮到你说了。”“老师,你活到现在难道就没想过或接触过死亡这个问题吗?”“想的意思是指有没有想过自杀吗?”“对!”斩钉截铁的回答。好,我也来一句肯定句:“从来没有!我妈常跟我说,经过死亡关的人是特别乐观的。我出世的时候不顺利,鼻子被卡住两个多小时主治医生才来接生,一出生我全身已呈紫色,不哭,情况危急,医生在我的脚底、头顶打针都无效,我还是一动不动,最后医生在我耳朵上打针,我才‘哇一声哭出来。从小我就很感激上天对我的眷顾,他给我生命,来这世界走一趟原来不是必然的事,母亲是用她的生命来生我的,‘生命这两个字对我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我能够拥有是我的福气。生命的真正意义在我看来便是不能浪费、不能白过,所以在我眼中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只要你仍有呼吸。”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方,时间仿佛凝结在某一点上。突然,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坚定地看着我说:“我整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以前只是空想,现在……我……我开始在想如何行动的问题了。上个星期我和母亲相聚后,我独自上了一座唐楼的楼顶,我在上面坐了三个多小时,望着下面车水马龙的马路,我很想就这样跳下去,一了百了……”“可以问为什么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的爸爸和妈妈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离婚了,所以我每个星期六都会回我妈那里吃午餐,然后就去补习。”“和妈妈闹别扭?”“不是,我妈也很可怜,她只身一人嫁到香港,却落得如此下场……”“你妈是一个怎样的母亲?你可以形容一下吗?”“我妈很坚强,因为我的关系,所以她离婚后都不回老家,宁愿独自留在香港找工作做,住的条件很不好,但她时常说,能每个星期见我一面就很满足了。”“你的妈妈很坚强,我想也很乐观吧?”“你怎么知道?”神童的眼神变温柔了。“那,你为什么想自杀?”“我……”他突然沉默了。我只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我……”他托了托眼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用眼神给他鼓励,轻拍他的肩说:“你不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吗?你观察了我整整一个学期了不是吗?我相信我已通过你的观察期了吧?”他惊讶地望着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做了那么多年的班主任,每个学生的所思所想又怎能逃得过我的法眼?他本来就是一个慢热的小孩,对我这个新班主任总是客客气气、不欲多谈的样子。“因为我是你的班主任。”我笑着摸他的头。
气氛变得轻松了,他轻轻地摘下眼镜,无奈地对我说:“这副眼镜已是我今年的第十二副了。”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家暴问题。“其实也没什么,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好,希望我更有出息。只是我往往令他失望。家人都说他有病,是精神上的,但他不肯承认,也不肯接受,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劝服他去看病。”我看着神童,过往的一些画面涌入脑海中,我记得他父亲的年纪比一般同学的父亲大,看上去就像快到退休年龄了。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一个星期总有三四天会送儿子去小巴站上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爷孙俩呢。“你受伤了吗?”这是我最紧张的问题。“没有,只是又浪费了一副眼镜。”他看出我质疑的眼神,便说:“真的没有受伤,不信你看。”因为今天是运动日,每个学生都穿了夏季体育服,露出来的四肢的确没有伤痕,我还未开口,他已站起身来拉高体育服给我看:“你相信了吧。我爸不会伤害我的,他很爱我,而且,这么多年来我已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了,他一发脾气,我便会躲到厕所里。”“那为什么你的眼镜总是被打破?”他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老师,我爸真的不会伤害我的,你千万不能告诉社工或学校里的任何一位老师。”“那你能告诉我你想自杀的原因吗?”“你还未答应我的要求。”他坚定地望着我说。“好!我答应你!”我也用坚定的语气回答。“其实我理解他望子成龙的想法。他是家中的长子,从小到大都是家人、老师、朋友、同事眼中的优秀者,老来得子,自然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惜我没出息,每次做事都令他失望,连晚餐叫外卖也可以把他气得要命,我是一个没用的孩子,只会惹他生气……他一生气我就很怕。”“叫外卖怎么会惹他生气?”“他要求我讲话要大声,语气要强烈,他会在旁边监督我,我本来讲话就不习惯大声,他一听到我说得小声便会生气,便会骂我,越骂我越怕,一怕便会叫错,错了又被……这些事每天都在发生,我现在很怕见到他。”“所以你很早就到学校,很迟才离开学校。”“你怎么知道?”“班里墙报组的同学在做墙报,我知道你一直陪在教室,当他们有什么需要时,你便会为他们跑腿,你很少跟他们谈话,但你用行动去支持他们的工作,当他们离开教室回家去的时候,你独自留下收拾垃圾和清理教室,还把每个同学的桌椅排列整齐才关灯离开。”他瞪大眼睛望着我看,我说,“不用问了,这是作为班主任的秘密。”
“考完会考有何打算?”“爸爸已帮我联系了外国的学校,考完试等结果一出,我便会动身去美国念有关计算机的专业。”“是自己选的吧,爸爸没有强迫?”“对,他知道我唯一的强项就是计算机。”在明确肯定他父亲对他不会构成任何危险后,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但他的自杀念头该如何处理呢?我不禁惆怅起来,“你会不会考虑辅修心理辅导这一门课?”他不解地望向我。“你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变得愈来愈复杂,就我们这一行,所要面对的情况也愈来愈复杂,什么单亲、多亲、非亲、无亲、情绪病、精神病等现象已屡见不鲜,所以这个社会是很需要专业的社工或心理辅导员来帮助一些遇到不同家庭问题的学生的,好让他们尽快渡过难关,重拾希望,走好人生路。”“老师,我怎么有能力帮助人,我自身亦难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今天你为什么找我?”“我想和你聊一聊。”“我帮到你了吗?”“帮到了!”“帮到你什么?”“令我的心情好了很多。”“那现在还想自杀吗?”“不想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听了你的故事吧,又或者是你刚才说的生之趣吧,我还真没有真切地用心感受过。也可能是被你对生命的热忱所感染吧,又或者是今天早上你在巴士站上大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再报以一个阳光般的招牌笑容所带来的一股直冲而来的热力吧……”“相比起你来,我的经历可以说是愉快而平淡的。我有同情心,却缺乏经历,如果今天我能对你起一个安慰和鼓励的作用,我更相信一个有经历的人再经过专业知识的教育,所产生的效能会更大。你懂我意思吗?”他的眼睛突然发亮:“你是说我有能力帮人?”“我是说你比我强百倍,你可以帮到更多的人,尤其是心灵受到伤害的人,我想你会更明了他们的感受,更懂得用最适合他们的医治方法来治愈他们的伤痛。这样,不但你的人生没白过,还会帮助人成就美好的、有意义的人生呢。”“请参加六十米短跑比赛的同学立即前往七号月台报到……”中午的比赛又开场了,看看表已是两点多了。“老师,我要去报到了,帮我打气加油啊!”我深深记住了他边跑边转头向我扬手高呼时的灿烂笑容。
那年的运动会后,我忘了最终有没有去吃午餐,但在往后的半年里,每当神童的父亲脾气发作的时候,他都会躲在厕所打电话给我,他说,只要听到我的声音,他就不会怕了。他毕业当天,我偷偷送他的母亲去礼堂看儿子的毕业典礼,因为神童说父亲不准母亲去看。
时间就在一呼一吸间溜走,第二年元旦我接到一个电话,神童已在美国念书,他关心地叮嘱我要保重身体,他看了天气预报,说天气变凉了,要多穿衣服。还正式而认真地告诉我,他现在修读了心理辅导课,越读越有兴趣,他很感激和我的那一次对话。我呢,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本文作者系香港仁爱堂田家炳中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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