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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少年青衫薄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16687
押沙龙,20世纪70年代生人,网络写手,著有《出轨的王朝》《写给上班族的世界史》《冷峻的良心》等作品。

  我上中学的时候大学还没扩招,大学生相对来说还是一种“稀罕之物”,不像现在的大学生跟菜市场的大白菜似的满眼都是。

  我生活的地方是个小城市,大家对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无比敬仰。我记得有一次,几个人凑在一起玩牌,有个同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厕所里有个大学生,上海交大的!”我们马上提出要去看看。他领着我们跑进公共厕所,对着茅坑用手一指:“就是他!”那人的胸前别着一枚校徽,手里捏着一团纸,蹲在茅坑上双眉紧锁,满面红光,让人好生敬佩。在我们眼里,他脑门上仿佛写着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牛人。

  我不知道现在的中学是什么样子,反正在我们那个时候,师长们教给我们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成为像那位“坑上客”一样的牛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学校系统地、深谋远虑地铲除掉我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换给我们一脑袋的标准答案。

  2012年,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搞了一个阅读调查,说中国人每年平均读书4.3本,韩国人是11本,法国人是20本,日本人是40本。对这个数据,有人做了很多解释,从经济到互联网再扯到堕落的国民性什么的。我倒没想得那么复杂,以我的经验来看,大家不喜欢读书,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所受的教育让我们讨厌读书。要是把书比成美女的话,中国的学校就像一个净身房。如果你不像韦小宝那样作弊,而是老老实实地让干啥就干啥,让怎么想就怎么想,日后多半粉白无须,视美女如浮云,断了那个念想。

  比如说鲁迅。鲁迅是一代文杰,在整个20世纪的中国没有第二个人。他的《野草》《故事新编》《且介亭杂文》,直到现在都无人可及。但在我的中学时代,他是最招人烦的一个人,就他事多。老伴儿华大妈掏出钱,你华老栓拿着走就是了,儿子都病得那么厉害了,还要“抖抖地装入衣袋”,还要“捏一捏,按两按”,还要“硬硬的还在”。每个形容词都金光闪闪,每个动词都不可替代,都要我们分析。还有,窗外两棵枣树,你就说两棵枣树,非说“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这也要我们分析,分析得不对就要扣分。直到后来仔细读过《鲁迅全集》以后,我才相信鲁迅也是被我们冤枉的,换他来做这些分析题,30分的题能扣40分——因为还要倒扣10分的态度分。

  所有的文章都要划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中心思想还都有固定格式:该文通过什么什么,表达了什么什么,鞭笞了什么什么,赞美了什么什么。还都要抄到本子上。再好的文章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啊。中国的老师们就像劝善戒淫的高人,手持风月宝鉴,将美女一照,照成骷髅,然后掀髯一笑道:“且看老夫手段!”

  我在中学还有过更离奇的经验,比如我曾用抄黑板的方式学英语。我们英语老师每天一写一黑板的英文,一学期下来我能攒好几本厚厚的笔记,里面结结实实的都是知识。什么动词后面跟不定式,什么后面跟动名词,什么动词后面既可以跟不定式,也可以跟动名词,以及in和at的60多种微妙区别,我都知道,小本子上都有。即使我苦学了这么多年英语,对不定式和动名词有这么多了解,工作后和外国同事交谈起来,他们却常常陷入沉思,皱着眉头,眯着眼睛,那样子就像闻到了什么气味,撑到最后说声:“Pardon?”

  时过境迁,我并不想抱怨,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中学时代的老师基本上都是好人,他们那么做都是为了把我们送进大学,而且我也确实进了不错的大学。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他们,而且从一个宏观角度来看,我也理解。中国的高等教育僧多粥少,各地差距又大,要公平地筛出一部分人上大学,题目就要形式上刁钻古怪,标准上整齐划一,本质上平庸愚蠢。但所有的这些感激、这些理解,都消解不了那6年里的日日夜夜。

  在整个6年的时间里,我学会了很多本领:我知道了怎么计算从斜坡上缓缓滑落的小木块所受的摩擦力,知道了怎么从4句赞扬的话里挑出赞扬得最得体的一句,知道了许多重大事件发生的准确年份,但是没有一个师长告诉过我:“知识本身是美丽的,是值得我们去追求的。”也没有一个师长告诉过我:“在标准答案之外,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诚实,另一种东西叫虚伪。”

  如今我已是一个成年人,能理解我以前未曾理解的事情。那些师长们年复一年教授着这些标准化的知识,揣摩出题人的心思,我们烦,他们难道就不烦?你让他们如何去热爱那些知识?如何要求他们把不存在的热爱传达给你?

  但我还是觉得中国成年人的教育态度有点古怪:用“乖孩子”的标准让孩子们变蔫,用标准答案让孩子们变蠢。在作文课上逼着孩子们撒谎,在班级生活里鼓励孩子们互相监视,在集体表演中让孩子们用假声音朗诵一些恶心死人的假话——可是等孩子们最终变成玩世不恭的犬儒时,我们又装出很吃惊的样子。

  有的时候,我们和老师之间真的免不了互相折磨。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少年,荷尔蒙分泌旺盛,精力充沛,希望体验生活里各种小刺激,难免不服管教。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位数学老师曾经扔下课本,用诗一样的语言喟然长叹:“你们简直是屎壳郎站在悬崖上,只知道迎风而舞,不知道死就在眼前!”

  可是用罗大佑的话来说:“你别忘了生活在寂寞山谷里的屎壳郎也有春天。”那个年代的天总是很蓝,冰棍总是很凉,未来总是显得很美好。虽然前有高考真题训练,后有海淀名师模拟,可我还是找到了很多闪亮的东西,比如说友谊。其实少年的内心差不多都是脆弱、惶惑的,比其他年龄段的人更需要与同类抱团,彼此理解、彼此取暖。这种友谊以后也许会褪色,但在当时,它是那么重要,能让一个少年的心在虚浮的世界里保持柔软。

  但是很多东西也就这样错失,而一旦错失,它再出现的时候,也就没了意义。刘瑜的文章里有一段话:“15岁的时候再得到那个5岁的时候热爱的布娃娃,65岁的时候终于有钱买25岁的时候热爱的那条裙子,又有什么意义。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只有青春不能。”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心痛。

  我想起了自己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天。那天,我考完最后一门科目,把所有的复习资料扔出我的屋子。我和同学跑到离家最近的一家游戏厅,在那里玩游戏。当初我们就商量好:高考结束了要通宵玩游戏。但是我玩了不到半个小时,忽然觉得那么无聊,那么厌倦。一切都结束了,就是这样吗?我握着游戏机机柄,思绪纷乱,就像有一只鸟在杂草丛中扑腾着翅膀东冲西撞。

  两个月后,我坐上火车去杭州上大学。为了上大学,我准备了6年,但只有今天的我才知道,我只是做了6年的题,其他的什么都没准备。但当年的那个少年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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